陈鹏短篇小说《出了问题》
陈鹏的短篇小说《出了问题》,以独有的叙事语言,操持解剖刀式的精细入微之笔,呈现一个中年守寡妇女的常态生活的横截面,在人物聚焦式表现的巨大的写实性冲击之下,精神的暗示、象征的意蕴始终如浓雾笼罩,揭示“坚守”这一人生命题的阴暗面:人生对“忠贞不渝”的道德坚守的背后,是其对生命的持续的压抑和消蚀,它的结局,恐怕并不仅仅是空无。
小说从“儿子离家返校”这一日常生活情境入笔,追踪了一个中年妇女从送别儿子的那一刻起的外在动作行为和内心活动,从中暗示出这个女人寡居多年的生活事实。由此事实出发,她的行为,合乎大家习惯性的“正常应该”的生活期待:忍耐着邻居的粗鲁辱骂回到家,走进儿子的房间,听丈夫生前最爱的《梁祝》,思念如潮水蔓延。
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的实验浪潮消退之后,陈鹏一直是当下坚持先锋小说叙事探索的为数不多的创作者之一。在这个一万字左右的短篇中,陈鹏把小说的叙事视角的调度和转换运用得既充分又自如。叙事集中于刻镂“小周”这个人物的生存状态,在叙事视角上不断地灵活变换“我”、“你”、“她”,内聚焦和外聚焦,尤其是第二人称的“你”视角和菊姐的他者视角、叙事者的全知视角之间的灵活切换,使得“小周”这一中年妇女的日常言行举止和内心活动的呈现充分地浮凸其精神层面的分裂性:儿子仅仅是返校读书,女人的多疑和伤心揭示了她内心情感的脆弱。上楼,在不该停留窥视的地方停留,暗示身体欲望和精神意志的某种分裂性。反复出现的邻居“恶狠狠”的态度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多次惊响,既暗示女人对环境的某种过度的敏感和神经质,也暗示了女人所处身的现实“精神”环境的恶劣性。
女人躲回到家,躲回儿子的房间墙上的亡夫肖像和CD里的《梁祝》。忠贞坚守的意志被孤独的房间弥漫的亡灵记忆的氛围所滋养。在后文里,《梁祝》乐曲尤其是两只蝴蝶的意象反复出现,萦绕着故事中人。多少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以戏曲、诗文、传奇、音乐等形式追悼着梁山伯和祝英台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以艺术的浪漫主义的夙愿将二人死后合墓,并以两只蝴蝶缠绵翩飞的意象象征其忠贞爱情的诗意美好。《梁祝》音乐一开始出现在小说里,关联亡夫的形象时,它确实如古典的《梁祝》故事,意涵夫妻二人过去的琴瑟和谐。然而,当《梁祝》的曲子被不同的人吹奏,而一黑一白的两只蝴蝶反复翻飞在空荡荡的孤独小屋,单一爱情意涵开始变异、黑暗死亡的意涵逐渐凸显,像沉重的裹尸布一般,逐渐抱紧这个气息奄奄的女人。
《梁祝》乐曲蔓延,黑白蝴蝶翻飞之际,菊姐闯了进来。“我”一边和菊姐说话,一边任由思绪蔓延。“我”的世界开始以意识流的形式铺展开来,纵横捭阖。人生的诸般意象纷至沓来,情欲的挣扎、现实的悲苦、亡者的记忆和思念的清晰与模糊、一黑一白的蝴蝶在眼前飘来飘去、飘来飘去……这个女人陷入到一个“出了问题”的时刻,沉浸在自己的梦呓的、神经质的喃喃自语中。这个女人摊在沙发上,意识炸裂、精神的碎片纷纷扬扬、迷离错乱,支撑信念的那个挂在墙上的人、那些过往的美好已然空无到几乎就是假的,而外部的侵入力量一直在持续地、强劲地拖拽着她,诱引着她内在的生命欲望;而当精神的相持时间实在过于漫长,虚无、空幻和孤独无助越来越侵吞着她,这个女人被自己多年的坚守,被一种一厢情愿的信念活活地撕裂了,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地走向“非人”。
这个躺在沙发上的,陷入精神的儋语状态的女人不仅让菊姐难过,同样也让我这个女性读者相当郁闷。读到中途,抛下这个女人和她的蝴蝶,我去听了Janis joplin ,这个27岁就殒命的摇滚女歌手的经典曲目。的确,陈鹏独特的叙述方式烘托的这个女人的生命气息,就像Joplin的音乐一样,脆弱、尖利、破碎、苦涩压抑中悲恸的力量沉沉累积,直抵胸腔。她让我再次回头凝望现代文学以来的那些苦涩女性:《祝福》里的祥林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雷雨》里的繁漪。她们都有一个基本共同的命运走向:疯。而相比于前面的这些女人,陈鹏笔下的这个当代语境里的“小周”,其命运的咀嚼更有其黑暗一面,陈鹏在小说题首引用了路易斯.格吕克的一段话:
因此我们长久以来所经历的
都是,或多或少
心甘情愿的,直面生活的
这段话很要命,它使得我们所熟悉的“社会黑暗”批判主题和“个体人格缺陷”揭示主题变得晦涩朦胧,同时也使命运的悲剧更加充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凄楚无奈。
幸而,还有菊姐。作为对门的、且照顾了“我”多年的邻居,菊姐同情、可怜并一直关照着“我”;作为一个理智的现实、一个活人需要活着的意志象征,菊姐强硬地站立在“我”身边,菊姐的话语以一种阻力不断地拉扯着女人的精神弦索,奋力地把女人拖回理知的正常。同时,从菊姐的视角我们也由此感知到,这个“小周”生活已然窒息至五脏六腑,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但是,陈鹏这篇小说的当下性即在于,他对生活和精神现实的感知是敏感而超越的。他写出了现代文学的现实揭露的某种更坚硬,精神揭露的某种更残酷。当菊姐带来了堂弟时,菊姐的单向度拯救的意义就变得复杂晦涩起来。菊姐执拗地要把这个男人塞给“我”。菊姐也是强大的。她持续发力,抚慰“我”,开导“我”诱惑“我”提醒“我”,“我”的意志被菊姐的意志反复地揉搓,很显然,“我”最终抵不住菊姐的坚持。堂弟这个男人一脚入了“我”的孤独封闭的空间,起初,一个浑身油味的肥胖男人没有激发起“我”对某种美好现实的向往,反而更加刺激了“我”对老方、对墙上的老周的交叉记忆。然而,生命中的一些反向意志、一些难以言喻的理性和欲望的力量混杂着悔意、混杂着不安、混杂着无处不在的死亡之虚无冲击着“我”那个坚持了多年的意志,当“我”被打开,“我”的生命意志如此脆弱绵软、我的本能意志如此瘫软无力不堪一击。
小说的结局让我胸膛又为之震颤。陈鹏居然这样写一场惊心动魄的骗局。堂弟的侵犯就像战机一样迅速、有力。得逞的男人转瞬之间就像嫌弃一堆破布一样迅速逃离,颤抖的、赤身裸体的、丑陋的中年妇女自以为还美丽、还在深深的羞耻中没有明白过来,她刚刚升起一丝期翼,就听得门哐当一声。某种程度上,这个结局是合理的。我很想去指责作家的残酷,但又无力批驳。假如命运确实如格吕克揭示的,是心甘情愿的,那么很可能,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破碎的那个姿态,只剩下的就只是如此不堪一睹的、灰败无聊的一堆肉体。
这是一篇反抗的小说。为人性本然正名的小说。是为女性呐喊,更是为众人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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