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未减,爱欲轮回——叶弥《不老》
1997年,叶弥凭中篇小说《成长如蜕》在文坛一炮打响。出道至今,她的中短篇小说硕果累累,长篇小说却只有《美哉少年》《风流图卷》《不老》三部。《不老》是“风流系列”的下半部。(1)按叶弥最初的设想,“在下半部所写的文字里,有了‘命运’二字。好人和恶人,都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命运。在下半部里,生活更动荡不安,社会更加呈现不可理喻的一面。人性面对的挑战是前所未有的”。(2)《不老》中时间来到1978年,风流是否已被雨打风吹去?当更丰富的个人选择和更复杂的社会境况被推至主人公面前,风流的种子(包括其中蕴含的堕落因素)在时代的浇灌下会开出怎样的花?步入中年的风流人物是继续纵情任性、蛮勇向前,还是在失控的享乐中注定要走下坡路?
一、“世界是一面打碎的镜子”
在进入《不老》聚焦的1978年之前,先来看叶弥另一篇以1966年—1976年为背景的小说《独自升起》。1966年,吴郭城硝烟四起,傻子阿当目睹好友阿桃被闹革命的群众挤下河淹死,惊恐之余,他躲进教堂地窖,一藏就是十年,陪伴他的只有一尊跌断脖子的耶稣像。阿当下意识用剩米饭粘在神像的伤口上,十年过去,“它的伤口竟然合起来了”。(3)耶稣以人的面貌降世,象征了人性中的神性,“断头的耶稣”意味着人性在“文革”十年的全面溃败。是非颠倒的极端年代把正常人变成政治怪兽,叶弥就把重建日常、修复人性的能力赋予精神失常的傻子。“疯”与“常”的价值标准被颠倒,疯人以未经污染的天真为常人守住了世道人心。小说止步于阿当走出地窖,看见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不老》的故事就从1978年10月一个普通的早晨开始,吴郭城看似平静的地表下暗潮涌动,“经过了那些荒唐岁月,许多人都成了病人”。(4)《不老》瞄准的正是一群刚从梦魇中惊醒又陷入隐秘而持久的精神创伤中的人,有人以疯癫掩盖心碎,有人挥霍着失控的激情,有人在虚空中自噬其身,有人在彷徨里艰难前行。叶弥以他们痛苦的心灵演绎历史风暴的后遗症,挖掘疯狂中蕴含的原初的生命欲望和指引未来的理性力量,并一视同仁地为好人与坏人、常人与疯人探索出一条解脱之路。
福柯指出:“疯狂所扮演的角色,便像是大型的透明结构。”(5)《不老》里,所有精神病症都不是天生的,而是有各自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非理性的疯狂背后显示出某种理性的逻辑。小说所敞开的疯狂诸相,象一块块透明锋利的碎片,每块残片都照见一种人生,叶弥将它们收集、打磨,拼贴成大时代无可抗拒的共同命运。
第一块碎片来自不堪重负、精神崩溃的张柔和。孔朝山多年前的一封情书的曝光打破了她的岁月静好,迫使张柔和承认眼下的生活其实一团糟,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孔朝山为了讨好现女友果林竟不承认写过这封情书。张柔和要向老情人讨个说法,却在果林娇弱的“从来没有受过生活的重量”的背面前败下阵来。张柔和看不见未来,又被过去抛弃,她彻底崩溃了,宁愿做一只想象中谁也不敢惹的母老虎,遁入疯人的世界。同样自惭形秽、试图抹去自己的还有老隐。他在《风流图卷》初登场时对自己的身份有清晰的认知:“我不是要饭花子,我是知识分子!”(6)第二次出场时,他默认了“老隐”这个称呼,到了《不老》中,老隐虽然已被平反,但他拒绝再用“王仁平”的本名,也不记得任何关于自己的事。他的精神极度脆弱,受到一点压力,就忙不迭地自我埋怨,甚至下跪求饶。
“疯子揭开了人的基本真相:它把人化约为其原始欲望、简单机制和其肉体最急迫的决定作用。”(7)张柔和与老隐的疯言疯行源于命运的一再苛待,他们有种错觉,如果不成为张柔和或王仁平,就不用勉强自己忍受痛苦,哪怕两人拼命争取的只是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他们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能依靠动物本能把自我蜷缩到最小,以躲开伤害。这些深陷过去,没有力气走到未来的人的悲苦命运具有为时代受难的意味。
与张柔和、老隐的自轻自贱不同,杜克和谢小达患上了自恃不凡、激情失控的精神热病。他们曾是吴郭城叱咤风云的人物,对现在平静的生活不满,渴望夺回领导权,让未来按照他们的意志运行。事实上,他们追逐的不是革命理想,而是高高在上的权力。对权力的痴迷和无处安放的激情扭曲了杜克和谢小达正常的人性,他们不顾现实开历史倒车,最终都死于非命。《不老》揭穿了政治狂热分子的病态人格,以他们的非正常死亡再次竖起警示牌:“学会反思,生命才有价值,不然白死。”
随着小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精神病症开始显露,似乎每个正常人身上都有一些历史风暴过后残留的碎片。而《不老》的主人公孔燕妮和俞华南,一个被认为患有精神病,一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两人的处境正好构成一组镜像。俞华南因妹妹在“文革”中惨死,得了抑郁和躁狂双重精神障碍,但即便处于疾病发作期,他的言行举止也毫无偏差,能以“北京来的专家”的身份为普通人指引改革方向,疯人比常人更聪慧的设定,意味着从幽闭地窖进入明亮之所的疯狂,获得了敞开生命真相的特权。作为对比的是,愿意把自己的情感生活拿出来讨论,以推动吴郭人打破精神枷锁的孔燕妮,却被人指责这样“不顾廉耻”,一定是得了精神病。孔燕妮在常人眼中的不正常是她克服时代局限、顺应人性需求的正常所在,她的纵情任性被曲解为精神病,在更深广的意义上暴露出时代的精神禁区。俞华南和孔燕妮身上糅合了疯人正常的人性和常人反常的脆弱,既背负着历史的伤痛,自知精神岌岌可危,又拼尽全力,要找一条通向未来的路。他们掩藏于正常之下的痛苦源于生命曾长期被压抑、被损害,他们被常人视为疯狂的行为,则体现出风流人物不可遏制的超越时代的生命力量。
叶弥一向关注时代中人的精神病况,她塑造过很多经典的疯人形象,比如《天鹅绒》中,因为丢了红烧肉疯疯癫癫,又趁着清醒急匆匆跳河的李杨氏;《花码头一夜风雪》中,趴在湖边看水、失足溺死的张水痴;《风流图卷》里因为嫉妒枪杀情敌的高大进。她笔下的疯人因为与现实格格不入,几乎无一例外都走向了死亡的结局。《风流图卷》中孔燕妮也曾割腕自杀,叶弥却拒绝让她一死了之,而是用“在劫难逃”四个字把她抛入了1978年的《不老》。
与旧作不同,精神病症在《不老》中第一次有了治愈的可能。张柔和被孔朝山接走照顾,肖恩原谅了老隐的诬告,俞华南主动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就连孔燕妮也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以避免人生走下坡路。叶弥在《〈不老〉手记》中坦白:“这是一篇关于解压、解脱的小说。开玩笑、温暖、轻松是它的主题词。”(8)“拯救”成为贯穿《不老》的真正主题。故事伊始,孔燕妮就以拯救者的身份登场,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俞华南的痛苦,要用爱情焐热他的心。但随着孔燕妮陷入对俞华南的爱情执念,她自身的精神困境也逐渐暴露,拯救者与被救者的身份发生反转。自从15岁被强奸,孔燕妮的手一直是冰冷的,她不停地恋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尽管《不老》叙述了孔燕妮与杜克、张风毅、俞华南、冯春霖的一段段恋爱,但小说并非孔燕妮的爱情回忆录,而是她拯救自我的精神治疗报告。
《不老》捕捉日常生活里的疯狂诸相,记录下历史的幸存者为何疯癫、如何痛苦、因何死亡,以此揭露转折时代的精神创伤。在此之上,叶弥更坚信“人心是世上最顽强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战胜它”,(9)她以孔燕妮、俞华南等风流人物的故事证明,对爱与美的追求终将修复破碎的心,把世界还原成那面完整的镜子。
二、重建爱欲的秩序
初读《不老》,我困惑少女时期被强奸的孔燕妮为何没有从此畏惧男性,反而相信恋爱可以拯救灵魂,轻易就能爱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回溯《风流图卷》,孔燕妮在遭到强暴后,主动和陌生人上床,以滥用身体的自由显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她的自尊里隐藏了自暴自弃的绝望。20年来,她不停地换男友,把恋爱当成治愈痛苦的工具。对她来说,“恋爱是用来对抗伤痛的,是一帖缓解伤痛的药剂,而不是寻欢作乐的途径”。孔燕妮的恋爱遵循的不是快乐的本能,而是功利的现实,爱欲被压抑成性欲,快乐被降格为现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创伤体验。孔燕妮不在乎爱上的是杜克还是小丁,她只是需要恋爱来释放激情,她善变的情感不是女性自我解放意识的觉醒,而是她内心焦灼不安的表征,因此,明知新的恋爱没有快乐,她也停不下来。
直到俞华南出现,成为她精神轮回的关键点。孔燕妮对俞华南的爱经历了从性欲到爱欲、从本能到人性、从现实原则到快乐原则的升华。孔燕妮初遇俞华南,就提出要做他女朋友,她的一见钟情里有虚荣心和征服欲作祟。之后,孔燕妮在俞华南身上感到一种熟悉的痛苦,她想用爱去抚平这种痛苦,以此证明自己有超常的爱的能力。孔燕妮不愿承认,尽管她的内心充满激情,她的手却一直是冷的,她的爱无法付诸行动。读《不老》初版本时,我觉得俞华南和孔燕妮之间不是爱情,他们更像同病相怜的病友,一个手冷,一个心冷,只好以恋爱的名义抱团取暖。
直到单行本出版,叶弥在下卷增加了第七章:孔燕妮和俞华南去“玩风”。小说十分详细地记录了玩闹的过程:“他们被风推着跑,在风里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突然转向,顶风逆行。孔燕妮双手伸前,推门似的。俞华南在她身后握住她两只手腕,帮她一起推风。顶风逆行到喘不过气来,迅速切换玩风模式,让风推着跑。”俞华南把大风比作时代,时代推着人走,人可以自由地乘风而行或顶风逆行,前进或后退都是率性而为,他们在游戏中舒展天性,真正得到轻松和愉快。单行本从第一章起就给孔燕妮增加了“爱笑”的标志,笑容是她应对麻烦的武器,也宣告着对过去的释然以及终将解脱的自信。孔燕妮“充满阳光和海水的味道”的笑,融化了俞华南心里的冰,让他从敏感焦虑变得会开玩笑。在孔燕妮被王来恩老婆赶出宿舍时,俞华南和她一起默契地笑起来,笑得王来恩老婆一下子泄了气;在玩风回来的路上,他俩跌成一团,笑得止不住……这两处修改让我意识到,建构孔燕妮和俞华南关系基础的不是共同的痛苦,而是共同的快乐,他们之间不仅相互怜悯,更产生了真正的爱情。
这场19天的恋爱游戏,让孔燕妮恢复了人类追逐快乐的天性。“孔燕妮从来就把人性和本能区别对待的。她对自己不满意,也是觉得自己本能多而人性少。”性欲是动物本能,爱欲是人的天性,性欲受力比多的控制,爱欲则能将肉体的快感上升为精神的愉悦感。爱欲的解放实现了人的非压抑性存在,因而能带来更持久真实的快乐,孔燕妮对男女间的床笫之欢并不稀奇,她已习惯用身体发泄痛苦,“在俞华南身上,她要实现本能在人性之上的升华”。她从开始想和俞华南发生肉体关系,到后来不计得失,只希望他活得轻松快乐。他们互相确认,经过了那些艰难岁月,“我们要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活”。
“爱欲则会使个人获得一种全面、持久的快乐,并使社会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10)长久以来,孔燕妮都是一个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恋爱的人。她把自己封锁在恋爱里,对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视而不见,她看到了未来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参与到这个未来里。汉娜·阿伦特说:“一个人过一种纯粹的私人生活,像奴隶一样不被允许进入公共领域,或者像野蛮人一样有意选择不建立这样一个领域,就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11)面对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孔燕妮的无动于衷是一种生命本能被压抑的病态,她内心深处对激情的迷恋和她身上背负的精神枷锁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张柔和、柳爷爷、谢小达等周围人和她自己的不幸遭遇消磨了她创造未来的勇气与激情。孔燕妮用“除了爱情,别的都不感兴趣”掩藏了自己真实的欲望,她内心的爱欲没有释放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谢燕兵认为孔燕妮“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陌生女人一眼就看出她的魂不在身上。《不老》就此设置了一个“寻魂”的仪式,让孔燕妮找到埋藏着她前世今生的灵魂的桃树。孔燕妮寻回了自己的命运,释放出真实自我,“玩了这个游戏后,孔燕妮心里一时放松了,爱情的绳索不知不觉地脱落”。
爱情绳索的脱落,意味着孔燕妮从两性关系的执念中摆脱,沿着爱欲指引的方向,重新成为一个健康快乐、自然完满的人。马尔库塞指出:“在爱欲的实现中,从对一个人的肉体的爱到对其他人的肉体的爱,再到对美的作品和消遣的爱,最后到对美的知识的爱,乃是一个完整的上升路线。”(12)因为爱一个人,进而有能力爱整个世界,这也是叶弥小说人物常见的爱欲实践过程。《桃花渡》中,“每当心中产生爱情的时候,我会爱所有的一切”;(13)《香炉山》中,因为苏的一夜之爱,“我”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此夜之后,我就会驱除怯懦,就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14)《不老》中,因为爱上俞华南,孔燕妮将两性之爱升华为人性之爱,恢复了自由轻松、崇美向善的爱欲人格。
因此,孔燕妮在和江红旗的一夜情中,第一次体会到来自肉体的快乐:“她感到浑身的细胞都在今夜长成健康的样子,以往的日子,它们猥琐、干瘪、索取、过度敏感和自恋,从今往后,它们坦然、丰满、可以付出、充满力量。”这场鱼水之欢不是孔燕妮灵魂康复的原因,而是她挣脱恋爱绳索后的奖励。15岁的孔燕妮用滥交来捍卫身体主权,25岁的孔燕妮把自己封闭在恋爱的壳里,35岁的孔燕妮终于理解了爱,她在“付出—得到”的爱欲轮回中重建对人性的信心,她的灵魂真正得到解脱。孔燕妮又变回了最初那个能爱、能付出、能原谅世人的彩虹仙女。她爱俞华南,也爱自己过往的伤痛,这是她精神轮回的必然磨炼,她同样爱芸芸众生、爱即将到来的全新时代。孔燕妮在激情的思想和有力的双手之间重新建立了联系,她要回白鹭村帮村民发家致富:“我就想着自己暂时没工作,要做点事。做什么好呢?还是一起来改善我们的生活吧。大家手上有了钱,就喜气洋洋的,看见谁都想打招呼。”从“我”的无事可做到改善“我们”的生活,标志着孔燕妮的爱欲目标已经从个人的精神解脱转向追求社会和他者的幸福,她把自己的未来和白鹭村的未来连在一起,完成了生命个体由“两性之爱—人性之爱—人类之爱”的精神实践之路。
孔燕妮在和俞华南“玩风”时提到东坡的词:“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风流”的内涵在各个时代都不同。柳爷爷、常宝、陶云珠是叛逆于时代、拒绝改造的人,他们以私人生活的静水流深对抗政治运动的疾风暴雨;张风毅、俞华南、孔燕妮则是投身时代、创造未来的人,他们相信只有创造才能带来真正的自由。因此,《风流图卷》的1958年从柳爷爷的私宅写起,柳爷爷带孔燕妮、张家姐弟关起门来过风花雪月的小日子,在历史的狭窄缝隙中努力伸展个体的生命尊严;《不老》的1978年从人来人往的豆浆摊写起,为风流人物开辟出一条将私人生活融入公共领域的行动之路。小说刻意建构了很多公共空间,如豆浆摊、舞会、沙龙、烟酒店、留言墙等,让不同身份的人聚在一起,众声喧哗讨论未来和时代。这些关于未来的期望和焦虑、改革的设想、风流人物的行动,不仅源于《不老》讲述的1978年对“文革”十年的反思,更来自讲述《不老》故事的2022年对1978年历史经验的理想化重塑。1978年对孔燕妮来说是不可知的未来,对叶弥来说则是已经远去的往昔,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危机和21世纪的光怪陆离后,《不老》的“旧事重提”也是对当下生活的一次清理与整饬。
《不老》是一部社会变革、秩序重建之书,也是一部爱欲解放、人性回归之书。“叶弥的根本抱负在于写人”,(15)她擅于捕捉两性之爱、亲情之爱、人类之爱的不同表现形式,在破碎之处揭露世界的真相是爱;也擅于演绎被压抑的人性如何从枷锁中解脱,失落的人怎样遵从内心的爱欲天性,在精神废墟上重建人生秩序。叶弥没有回避“新的时代会很不容易,要拖着这么多病人朝前走”,风流人物在建立新生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遭受挫折,但孔燕妮、张风毅、俞华南等人仍然一往无前为新时代投入激情、付出理想。叶弥相信,“高尚是真正的人性”,以未经压抑的人性为标尺,“在成熟个体之间形成持久的爱欲联系”,(16)就能重建人类社会的精神秩序,创造理想中的未来。
三、成长的曲线:轮回之圆
叶弥在《〈不老〉手记》中写道:“《风流图卷》把我写空了,《不老》把我写满了。”(17)由空到满的,不止叶弥,还有孔燕妮。从15岁到35岁,孔燕妮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精神跋涉。叶弥选择1958、1968、1978这三个重要时间节点,连接起孔燕妮成长中的断裂时刻和重生时刻,在时代的背景板上,雕刻出她的命运曲线,让人物内心的真实和世界的真相同步显现。巴赫金将人物性格跟随时间动态变化的小说定义为“成长小说”:“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18)将《不老》纳入叶弥“成长系列”小说中考察,不仅可以用孔燕妮的成长之路清晰地勾勒出《不老》的思想内涵,更可以对比作者以往的“成长”主题小说,捕捉到叶弥的心态转折。如迟子建所说:“叶弥借助主人公一直在努力‘脱壳’,努力求蜕变,在芸芸众生探求生之意义。”(19)
叶弥的第一部中篇《成长如蜕》塑造了一个“反成长式”的主人公弟弟,他的成长是不断沉沦、屈从现实的过程。从一个天真赤诚的少年,变成唯利是图的商人,“弟弟在艰难的成长过程中明白了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他知道人生是从山巅上向下滑落的过程,他没有粉身碎骨已是万幸”。(20)弟弟曾相信的爱情、友情都被现实碾压得溃不成军,他妥协了,“成长如蜕”变成了“成长如退”。叶弥的第一部长篇《美哉少年》的主人公李不安因母亲出轨、父亲失踪而离家出走,在经历了食不果腹的流浪后,李不安突然理解了成人世界的艰辛,他原谅了父母。成长对于李不安来说,是宽容和理解,是褪去幼稚,主动融入虚伪的成人世界。
有趣的是,叶弥认为《成长如蜕》和《美哉少年》都不算成长小说,因为弟弟和李不安没有成长,只是成熟:“成长的内容更为丰富,是多面性的。而成熟则是单一的,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成熟。成熟就是让你更容易接受别人,也让别人更容易接受你。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精彩的成长人生。”(21)而她在《风流图卷》后记中却说:“我感觉到是它引领着我成长,成长的全部内容就是识得‘命运’二字。”(22)可见,孔燕妮的人生经历真正代表了叶弥心中的成长。
弟弟和李不安的成熟都以牺牲少年时的信念为代价,他们的成熟中蕴含了对成人世界无能为力的苦涩。而孔燕妮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她的成长以回归的形式完成,她以自我为轴心,绘制出精神轮回之圆,将整个世界都圈入其中。回顾孔燕妮的成长,她从小被称为彩虹仙女,天生就具有爱的能力;“文革”十年,她坚信的一切都被摧毁,对人性心灰意冷;1978年,她爱上俞华南,再次相信爱是人的本能,人所做的都是有意义的。时间画了一个圈,孔燕妮找回了自己,也找到了撬动世界的支点。她既没有像弟弟那样扭曲天性,与成人世界堕落的规则和解,也没有把自己关在私人生活里,用身体的知觉取代精神的成长,而是依靠内心纯粹的爱欲,不计得失地重建成人世界崩塌的秩序。
成长的真相不是沉沦。孔燕妮35岁的人生没有一路下滑,而是沿着轮回之圆一直在前进。她勘破了精神的轮回,找到了理想主义者对抗残酷世界的方式。最初,孔燕妮以心灵为感受器,列出一张“进账—付账”清单,感到温暖就是进账,受到伤害就是付账,她努力维持收支平衡;爱上俞华南后,她意识到快乐远比痛苦值得记录,不再记付账,只记进账。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她领悟到:“我要在精神轮回里保持年轻,而不是在执念和自由的平衡中保持年轻。因为平衡会轻易地打破,但轮回是坚固的,是精神的真正跋涉。我跋涉了千山万水,何必在意一时平衡?”她因此看淡得失,把“得到—付出”当成生命必然的循环,爱的能量在循环中传递,人生的跌宕起伏不过是一次次轮回中的自我更新。世界将跟随人一起成长,并最终回归真善美的本然状态。
小说题为《不老》,时间成为破解“不老”秘密的关键。与精神的轮回类似,《不老》中的时间同样被圈入圆形的表盘,周而复始、绵延不尽。叶弥几乎每隔几个章节就不厌其烦地用“十二点过了”“又是新的一天”这样重复的表述来推动叙事,让主人公在时间循环里跋涉。在与不老和尚的一次相遇中,“孔燕妮问他:‘如果我想问你要不老的药,你有吗?’和尚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还是说:‘十二点过啦’。说这第二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轻到听不见,就像喃喃自语,又像感慨自身的命运”。这个梦生成了不老的寓言。面对孔燕妮询问的“不老药”,“十二点过啦”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慨叹,世上哪有长生不老,就连能预言凡人命运的不老和尚也无法跳出生死轮回;但这句话同样可以视为不老的答案,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不老的秘密就藏在“十二点”这个正要进入轮回的魔法时刻。“时针、分针、秒针就在此时会师在数字十二上面,它们如初风一样热切拥抱,一刹那天长地久。”十二点是时间的停顿与静止,是新的开始也是旧的终结,这个过去与未来相遇的时刻,具有扭转乾坤的力量,能让一切重启、万象更新。叶弥近乎本能地抓住了“十二点”,也让孔燕妮抓住了不老的秘密。
存在之轮常转,生生不息。理解了这一点,人类就打开了时间有限性对生命的压抑。在1978年这个转折时刻,孔燕妮要用力地活,她从理想中的未来汲取接受过去的勇气,又从过去的经验里找到指向未来的救赎,她极力舒展生命,释放爱欲的能量,给匀速流动的时间打上名为孔燕妮的标记。她退回自己,于此时此刻截停了时间,创造了不老的奇迹。
文本多处已暗示,孔燕妮和不老和尚是一体双生、同根同源的。孔燕妮在现实中迷失时总能梦到不老和尚,而当她从恋爱枷锁中解脱,寻回生命的意义时,不老和尚就从梦里消失了。“不老”的秘密从不老和尚传递给孔燕妮这个“不老的小星星”,就是从虚构的传说回归现实的平凡。来到人间的彩虹仙女会老也会死,凡人孔燕妮的爱和激情却永远不会褪色,她以自身为标尺,重新丈量了时间。轮回不是虚空,而是在绘制一个日臻完满的圆,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每一次循环、每一次成长都将未来变得更好。
叶弥相信人性的本然状态是“私”,“没有私,就没有天地”,但她也相信人性的应然状态是“高尚”,“因为它利己也利人”。1997年,在《成长如蜕》中,弟弟的祝酒词“让天下的人都幸福”曾被众人当作笑话;20年后,在《不老》中,风流人物依然确信“要大家一起往高处走,一起过得舒服”。《不老》是叶弥以人性为基石筑造的乌托邦,她确定“人都是为爱而活的”,在轮回中跋涉的人终将用爱凝聚一个不老的时代。
注释:
(1)“风流系列”原计划有四卷,第一、二卷为《风流图卷》,第三、四卷将记载《风流图卷》里“经过种种磨难开始走向开阔”的主要人物在1978年和1988年的生活史与心灵史。见叶弥:《风流图卷》后记,第436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2)叶弥:《我注定是个流浪的孩子,文学收留了我》,《文学报》2014年7月3日。
(3)叶弥:《独自升起》,《钟山》2013年第5期。
(4)叶弥:《不老》,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
(5)(7)〔法〕米歇尔·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第719、794页,林志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6)叶弥:《风流图卷》,第388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8)(17)叶弥:《〈不老〉手记》,《文学影视大咖齐助阵,叶弥新作掀起“不老”风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2年7月2日。
(9)叶弥:《人心是世上最顽强的东西》,《长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4期。
(10)黄勇、薛民:《译后记》,〔美〕郝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260-261页,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11)〔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第24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12)(16)〔美〕郝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92、181页,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13)叶弥:《桃花渡》,《你的世界之外》,第167页,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20。
(14)叶弥:《香炉山》,《叶弥六短篇》,第181页,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
(15)李德南:《转折时期的心迹与心学——叶弥论》,《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
(18)〔苏〕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26页,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19)迟子建:《美哉叶弥》,《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
(20)叶弥:《成长如蜕》,《钟山》1997年第4期。
(21)叶弥、姜广平:《我太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了》,《西湖》2008年第6期。
(22)叶弥:《风流图卷》后记,第440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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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闲花臭姻缘》,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十回。月湖渔隐撰。作者姓氏、年里不详。成书于清光绪年间。...[详细]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金兰筏》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卷二十回。题“惜阴堂主人编辑,绣虎堂主人评阅”,作者姓名及生平不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