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所以不老——论叶弥小说《不老》
壹
作为《风流图卷》的续篇,叶弥的长篇新作《不老》延续着作家一贯的写作思路和审美风格,这两部长篇小说在时间、人物和内容上前后紧密相连。《不老》分为上、下两卷,以孔燕妮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展现了时代风云变幻中江南小城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人性美丑和命运纠葛。在叶弥的笔下,女性的命运与中国历史的命运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作家将孔燕妮置于爱情、亲情、社会等多重关系网中,凸显其丰富的思想内涵。
从15岁到35岁,从《风流图卷》到《不老》,孔燕妮的爱情愈发理性。《风流图卷》中的孔燕妮从15岁被体育老师侵犯后,她的故事就没有停过,她的爱情与追寻伴随着痛苦不堪和血雨腥风。到了《不老》,情窦初开的少女也到了而立之年,此时孔燕妮的爱情中多了一层精神之爱的内涵,整体格调沉静许多。作为吴郭小城的闯入者与观察者,俞华南与孔燕妮的“爱情”是一种试验,彼此都是对方的倾诉对象,二人更像是一种心灵伙伴。孔燕妮是一个矛盾体,她既向未婚夫张风毅坦白自己爱上了别人,但又没有真正爱上任何人;她等待张风毅,嫌时间过得太慢,和俞华南在一起,又希望时间不要走得太快。孔燕妮一直冰凉的手和她永不停歇的激情形成了反差,作者用对比的方法,突出主人公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孔燕妮不断地谈恋爱,甚至在热切盼望张风毅出狱的同时还在谈恋爱。“我一次又一次地谈恋爱,是一种精神轮回。我要在精神轮回里保持年轻,而不是在执念和自由的平衡中保持年轻。”(1)孔燕妮谈恋爱的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灵魂,顺便拯救一下别人的灵魂,她努力实现着自我的救赎。
作者将孔燕妮置于格格不入的周遭社会关系中,在吴郭人看来,无论是孔燕妮,还是孔燕妮的爱情,都是异类。孔燕妮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的“风流韵事”在吴郭人中传播得沸沸扬扬,但孔燕妮却毫不在乎,表现出极强的耐心与韧性,即使面对不公和屈辱,她依然表现得洒脱和直接。而那段特殊的历史对她的伤害,在小说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悲剧色彩,那些被视为精神病的人、被排斥的人,让人联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看”与“被看”的模式颇具讽刺。如此清醒的孔燕妮,被很多人视为不祥之人,避而远之,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因为她对人世和人性有更为清醒的认识,她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无论受到多少嘲笑、谩骂、侮辱,孔燕妮对外界没有以怨报怨,始终充满爱。
自古以来,家庭对于女性生活的意义不言而喻。孔燕妮连一个安身立命的住所都难以找到,更谈不上家的概念。小说在主人公身边安排了张柔和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如果说孔燕妮的爱情更多地表现在精神层面,那么张柔和的爱情则更多地体现在现实层面。张柔和的身上背负了生活的重压,从丝织厂的挡车工到饮食店卖早点,从父亲的谩骂、婆婆的作践,再到丈夫的拳脚,张柔和的人生早已不堪重负。即使在如此不堪之中,她心中仍有一片希望的慰藉,那就是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但在《不老》中,张柔和的那一丝念想也被无情粉碎了。《风流图卷》中孔朝山写给张柔和的信,穿过历史的尘埃,在《不老》中浮出历史地表,但是孔朝山却坚决不承认,这对张柔和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最后她成了孔朝山的病人,道出无尽的悲凉和讽刺。孔燕妮和张柔和属于两种不同的类型,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作者在二人身上诠释着理想和现实两种不同的爱的形态。
无论是作为一种历史现象,还是作为一种群体经验,孔燕妮的情感经历都引人深思。在几千年皇权、族权、父权的多重压制之下,女性在政治、经济、伦理等方面一直处于从属地位。《风流图卷》和《不老》中的女性都被赋予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表现出某种异类的特征。叶弥笔下的女性并不刻意追求安稳的人生、稳固的婚姻,反而表现为一种傲娇的存在。孔燕妮、张柔和等女性形象都不乏倔强、顽强的气质。这一类女性形象的意义,是知识分子的觉醒,也是女性意识的觉醒,更是对女性觉醒之后“怎么活着”“怎么存在”等问题的有力回答。叶弥笔下的孔燕妮身在时代之中,游离于时代又超前于时代,作为一个清醒、孤独、刚强、觉醒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傲然于世,真实而又任性地存在着。孔燕妮集感性与理性于一身,作者重点并不是要突出孔燕妮的爱情,而是突出对“爱”的定位和理解。
贰
叶弥深谙中国传统美学,从《风流图卷》到《不老》,一直贯穿着刚柔相济的美学风致。如果说孔燕妮的身上体现着“刚”的哲思,那么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江南文化则体现着“柔”的浸润。江南柔美的景色和精致的生活将小说的节奏变得格外舒缓。刚是一种意志,柔是一种手段,刚强和柔和互为调节,恰到好处。文学是地域文化的一种形象表达,叶弥的小说就带有明显的江南地域文化特色,《不老》延续着作家一贯的风格,即以江南来写中国。
叶弥善于写江南,善于将人物活动的场景生活化和诗意化,这往往与人物曲折的命运形成对照。主人公活动的空间背景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的外在表征,景中结情,以柔写刚。山川河流、自然风景、楼宇村镇、世俗民情等成为人物形象和故事推进的有力烘托。从《风流图卷》到《不老》,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众多的江南风物,苏绣、并蒂莲、豆花、蜡梅花宴、猪油菜饭、茭白等尽收眼底。古朴幽远的小巷、精致典雅的园林在作家笔下熠熠生辉,婉约娴静,清雅明丽,充分展现出江南的文化特色,营造出充满诗意的水乡氛围。
除了江南自然风物,《不老》引人注目的还有对日常饮食及精致生活的描写。小说不厌其烦地书写了吴郭城里人们的世俗生活和精致讲究的饮食文化。那些加工精细、烹饪技术高超、品种繁多、色香味具为上乘的菜品,带有浓郁的江南饮食文化特色。叶弥对于饮食文化的细致描摹,不仅具有民俗学价值,也体现出自觉的文化意识。随着小说叙事的推移,吴郭人的生活也在与时俱进,注入了新的内容。小说中吴郭人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追求都充满了激情,改革开放以后,吴郭人对未来有了更多展望。比如,张风毅在监狱里也对未来有更多的谋划,花码头镇的刺绣业蓬勃发展,世俗生活的铺陈让小说多了一种烟火气。作者意在表明,无论历史的车轮怎样崎岖向前,人类的生活依然生生不息,虽然生活千疮百孔,但依旧挡不住人们对温爱和尘世的眷恋。
《不老》既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冷静的描摹,又对理想和未来进行诗意的构建。这种精神构建得益于以“柔”为标识的江南地域文化,通过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和世俗生活来传达,这也让叶弥的风格具有清晰而稳定的辨识度。无论是主人公,还是作家本人,她们所要追寻的爱与理想,并不是虚幻的,所以作家描写了真切的景物与日常,这种精神的桃花源建立在柔美的自然风物和精致的生活基础之上,江南地域文化在叶弥的笔下承载了这一抒情功能。叶弥也在思索着物质生活的意义。虽然时代背景十分明显,但小说回避了宏大叙事,吴郭人不关心国家大事,更在乎个人生活,作者努力展现大历史背景下的普通人的生活日常。虽然表面上吴郭人不谈政治,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但从《风流图卷》到《不老》,经历风云变幻的人们不乏保持精神的期许,他们都在努力回到正常的轨道,成为高尚的人,成为正常的人。风暴过后,有人离开,有人归隐,有人老去。小说以柔写刚,暗示我们,虽然伤口隐隐刺痛,但希望冉冉升起。
“中国问题、中国表达有不同空间分布的差异。每一个地方都是中国,中国永远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呈现。”(2)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不同的地域被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塑造,地域文化影响作家,作家在作品中对地方进行阐释和塑造。地方不仅是小说发生的空间背景,也不仅是人物和情节的衬托,它发挥着多重的作用。叶弥对苏州地域文化情有独钟,作家在地域风情和世俗生活的描摹中试图达到一种文学地方性的建构。同时,作者没有停留在对地方美食、景致、风俗的一般性描摹上,而是试图通过江南小城吴郭来发现中国,理解中国,从地方路径来完成表达中国的积极努力。
叁
无论是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还是文学地理学的积极探索,在刚柔相济的美学中,都蕴含着刚与柔的辩证统一,深藏着作家对社会历史和当下生活的思考,刚柔相济是两种力量的融合,是战胜困境的手段。小说中的时间呈现出时空交错之美,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小说中缓缓展开,充满参差错落的弹性空间。小说展现了爱的不同形态,取名“不老”二字,蕴含着深刻的含义。孔燕妮说:“一个衰老腐朽的灵魂,养不出年轻的肉身。”(3)暗含了对不老的诗意理解。
叶弥的上部长篇《风流图卷》中的主要人物以一种再现的形式出现在新作《不老》之中,特别是在《风流图卷》中已经逝去的人物在《不老》中又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和出现。比如:自杀的柳爷爷、被枪决的常宝、“我”的奶奶高大进。柳爷爷趣味典雅,与世无争,宽容善良,追求精致的物质生活,享受精神的愉悦。柳爷爷虽然自杀去世很多年,但是他的生活态度依然为吴郭百姓津津乐道。时代巨变,他们的肉体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却一直在延续着,这是一种精神“不老”的体现。林纳德要恢复柳爷爷的廿八斋的样貌装饰,也要像柳爷爷活着的时候那样,种荷花、听昆曲,要恢复传统文化和传统审美,这是时代的召唤,这也是意在矫枉过正。柳爷爷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精神深深影响着张风毅等人。张风毅狱中给孔燕妮的信中,依然不忘表达对柳爷爷的敬重,依然保持着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和期望。好似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人物再现法一样,作者让《风流图卷》中的人物的性格特征在《不老》中以一种再现的形式出现,同时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又在《不老》中自然地向前发展和推进,人物的成长轨迹不断丰富完善,但精神不老。不老是一种精神的传递,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
此外,从《风流图卷》到《不老》,那些跨越了时代洪流依然活着的人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作者在小说中多次使用“激情”这一词语。在俞华南这个旁观者看来,吴郭的人都很有激情,激情是一种不老的证明。孔燕妮用自己的一次次爱情证明了孔燕妮没有老。孔燕妮对泡桐叶子说:“你老了,我不老。你看,我还在谈恋爱,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多愁善感。”(4)主人公不仅说明自己不老,更重要的是表明自己不想老,强调之意非常明显。心里的念想即使毁灭,孔燕妮也不怕,毁灭了可以再建,更重要的是,在主人公的意识里自己还不老,即使失去了还可以重新建起来。不服老,不怕老,因为爱,所以不老,这是一种不屈的精神体现。
“不老”还体现在执着的理想追寻。“不老”是一个时间概念,意味着与时间的对抗和人生的反抗;是一个哲学命题,意味着思想的状况和生活的姿态。江南吴郭小城的人们目睹了孔燕妮容颜一点点走向“衰老”的过程,孔燕妮却坚持认为,只要思想不老,人就不会老。孔燕妮承受着家庭的爱的残缺,承受着周围对她的流言蜚语,承受着失业的压力,承受着精神的困境,她用爱顶住了一切,用爱来对抗时间,对抗苦难。小说中寺庙的和尚名叫不老,孔燕妮将其视为至高无上的精神导师。孔燕妮焦急地等待着张风毅出狱,要在青云岛摆两桌酒席来庆祝,随着小说故事的推进,以及故事时间的向前发展,她不厌其烦地逐一邀请遇到的朋友。小说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一个情节,强调了等待和希望之意。小说最后,虽然到了张风毅应该释放的时候,但是作者并没有让二人见面,小说以这样一种开放式的结局,增加了一种不确定性。主人公有无数的往事,她和杜克、张风毅、俞华南等人的恋爱,她去当老师,当医生,她曾割腕自杀,虽然没有找到最后的归宿,但主人公的理想追寻之路也将继续,虽然一定会布满荆棘,但是追寻理想的精神依然“不老”。小说中的船、岛、桃花渡、梅、雪等意象,也在暗示着追寻与精神的卓然挺立。作者意在强调思想不老:“什么都会老的,只有思想不会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让它变老,它永远像刚盛开的花朵。”(5)纵使是无根之花,纵使是痛苦挣扎,也要一往无前不停追寻。《不老》虽然告一段落,但主人公孔燕妮的故事没有结束,对理想人生和人性的追寻没有结束,作家的艺术探索没有结束,留给读者的回味和思考也没有结束。
注释:
(1)(3)-(5)叶弥:《不老》,第354、358、54、263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
(2)刘川鄂:《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当代文坛》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