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人物的文化心理——杨少衡短篇小说《迷彩帽》及其他
杨少衡先生的短篇小说《迷彩帽》新鲜“出炉”,我先睹为快,与阅读他既往的作品一样,依然感到故事精彩引人,人物逼真鲜活,表现分寸得当,内涵余味无穷。不禁感慨:杨少衡真是一位睿智的“新职场小说”作家!党政机关的日常工作、生活,同样可以纳入职场题材范畴,去描述、去评论。
我与杨少衡有过数天交往。2007年10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韩国,团长是张炯老师,副团长是莫言、舒婷。团员中有杨少衡,那时他的新职场小说已颇有影响,中篇小说《秘书长》《尼古丁》《林老板的枪》等被广为传播,这一年又当选了福建省作协主席。访问团一路上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杨少衡没有一点走红作家、省作协主席的矜持、做派,他朴实、随和,脸上总是挂着喜悦、乐观的招牌式笑容,随意讲着一些职场的奇闻轶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和杨少衡都是1950年代人,他比我小一岁,记得聊过几次,但聊的什么都忘却了。访问结束,天各一方,他在福建,我在山西,很少联系,但他那喜悦、乐观的笑脸,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作为一个评论作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曾经关注过新职场小说创作,读过不少长中短篇小说,写过评论王跃文《国画》、张平《国家干部》的文章,但也只是客串一下,并未做过全面、深入的研究。新时期以来四十多年的文学发展,新职场小说沉浮起伏,几多变迁,由盛而衰。我也渐渐兴趣淡薄,与它渐行渐远。其中原因,殊为复杂,不及细叙。但是,杨少衡的中短篇职场小说,却是我一直关注、阅读、探讨的。因为他的这类小说产量可观,发表在全国各种重点刊物上,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上,一个文学读者常常会不期而遇。因为他的这类小说写得现实、精彩、轻松、好读,不同类型的读者可以各取所需。普通读者可以读出职场“内幕”、现实思考,文学读者可以读出思想探索、艺术方法。
他的职场小说不同于周梅森、张平、王跃文等同类作家的小说,没有那么多尖锐、黑暗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批判、深思的成分。他写得既现实又温暖,既尖锐又克制;既写职场、也写各种公务员,特别是领导干部的情感思想、文化心理。正如他所说:“我觉得自己更多的注目点是人物,这一场合里的人物,他们的命运、情感和思想。这一领域故事可以有多种侧重,你可以侧重于‘场’,也可以侧重其‘官’,即场中人物。我可能比较倾向于后者,因此曾自称不是写官场,是写官员。”杨少衡努力运用了传统的“中和论”的思想和方法,把一个烫手的独特职场题材“山芋”,转化为雅俗共赏的文学“香饽饽”。没有丰厚、多样的生活积淀,独到、灵活的思维方法,扎实、娴熟的叙事能力,要达到这样的文学境界,是很难想象的。当然,杨少衡的创作有其长就会有其短,有优势也会有劣势。这种中和性的思想与方法,带来的突出问题,一个是思想性的弱化,一个是艺术上的重复,这是需要作者特别注意的。
从2006年到2023年,我跟踪全国短篇小说发展18年,每年浏览作品数百篇,读着杨少衡饶有趣味的作品,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他“喜悦、乐观”的笑脸。记得有六篇作品是我细读、细评过的,并写进了年度短篇小说述评中,《酒精测试》还言犹未尽,另写了专门评论,发表在刊物上。杨少衡2009年的《轮盘赌》揭示的是贪腐干部案发后,那种既恐惧大祸临头,又盼望快快解脱的复杂、动荡的心理世界;2014年的《酒精测试》描写一把手命令下属喝酒,检测下属忠诚与否的游戏规则;2014年的《一〇八号文件》,描述围绕着环保督查,省、市干部在扑克牌桌子上的暗中博弈与心理较量。2018年的《真相大白》以市委普通公务员为视角,写他无意间的一声惊叹,怎样开罪、惹恼了市长,被冷落、“放逐”,最后引出了市长的贪腐案件。若干年过去,这些作品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
杨少衡的这些职场题材小说,最突出的思想艺术特征,一是作家遵循了中和论美学思想与方法,在创作中追求一种适度、含蓄、和谐的创作理念与目标,形成了他自己的小说风貌与特征,获得了各种层面读者的青睐;二是作家穿过故事、人物,走进了各层级公务员的性格、感情、思想,抵达了他们的文化心理深处,折射了根深蒂固的职场文化的复杂、微妙、变迁,凸显了他们文化心理的状态、波动和走向。
现代批评中的结构主义理论认为,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就是一个完整、有机的结构体,其中的子系统都处于一定的总体结构中,才能获得其作用与意义。子系统之间是相互交融与相互依存的,譬如叙事作品就是由功能层(事件层)、行动层(人物层)、叙述层(话语层)等组合而成。譬如杨少衡的《迷彩帽》,从内在结构看,就是由故事情节层、人际关系层、文化心理层三个层级相互融合建构而成的。
先看《迷彩帽》的故事情节层。小说采用了全知视角、倒叙讲述。故事被作家营造得精彩巧妙、一波三折、出人意料。全剧分五个阶段。第一是临阵受命,副县长董向瑜临时领命,成为打假突击队指挥。同是副县长的柯鸿升突然来电,坦陈这次行动的利害关系。董又找本乡乡长李景风,询问被查抄的别墅小楼主人为何人。第二为指挥易人,本次行动的指挥本是县长齐文元,县长因接待省里下来的一位省厅处长,遂把指挥权移交给不明情况的董向瑜。第三是案件疑云,董向瑜不仅感到待查案件以及现场有疑点,而且自己的仕途面临“大坑”;他面见省里下来的徐处长,询问神秘的情报员,下了突击队撤退的命令。第四为突袭成功,董向瑜指挥突击队隐蔽等待,一小时后杀出回马枪,顺利攻占别墅,搜出造假烟机及制烟材料,大获全胜。第五是功成身退,召开庆功会,齐县长给予董向瑜很好评价,但先进个人却授予了当时并不在场的柯鸿升,董向瑜自称不能让头上的“迷彩帽”“蒙羞”。故事并不算复杂离奇,但内里却暗流涌动、水深如渊。
支撑、推动这个故事情节的,却是庞杂、细密而又坚实的人际关系及其网络。作家在9000字的篇幅中,以董向瑜为轴心,写了七八个人物。第一号人物是县长齐文元,他是本次特别行动铁板钉钉的指挥,是省里钦定的。但在最后一役“薛家庄”窝点,突然止步,下令由董向瑜代为指挥。为什么临阵“掉链”、换将?是怕本县的造假事实让自己难堪吗?还是他同这薛家有什么牵连?作家没有透露,读者也难以猜测。第二个人物该是柯鸿升,他在文本中没有正式出场,但却十分重要。如此机密的行动,他在北京竟一清二楚,对突击队的行动步骤、指挥人,了如指掌。他向董向瑜言明案情的严峻,不可轻易行事;又称这个村“庙小神大,民风彪悍”,绝不能弄错。他是在提醒同僚?还是在暗中阻挠?但最终他却获得先进个人荣誉,也未见他推辞。第三个人物自然是董向瑜,县长命令他当代指挥,他不能违令。他对齐、柯的行为有所怀疑,不能又不敢表示出来;但他心细如发,自有主见,违令撤退,二度出击,完成使命。薛家庄别墅窝点捣毁了,但故事并没有结束。那栋别墅的主人是谁?会采取什么样的对策和行动?会怎样影响职场和各级公务员们?剧情还将继续演下去。第四个人物是省里下来的徐处长,他大权在握,显得有点官僚。第五个人物是乡长李景风,他在县领导面前听从指挥,但在剧情中似乎耍心机。第六个人物是政府办肖辉副主任,一个公事公办的公务员形象。第七个是指挥车中的“蒙面墨镜”。第八个是未出场的别墅主人,是高官还是富商?一个神通广大的神秘人物。一场普通而又特别的打假行动,背后却有着这么纷纭的人际关系、官场内情,足见打假斗争的艰难,新职场人事的幽深。
公务员人物的性格、品格、文化心理,在杨少衡的笔下也表现得细致入微,发人深思。这里着重分析董向瑜。由于打假事件本身的严肃、重要、缜密,作家不可能腾出更多的篇幅刻画人物,只能在剧情的缝隙、进行中,见缝插针地描写、插叙,在故事中呈现人物形象。从叙述中我们可以得知,董向瑜在政府班子中“资历最浅”,“为人随和”,同僚以绰号“眼镜”相称,想来是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干部。在整个行动中,他低调、细心、机智,而又果断、勇敢,这是他全部的性格特点。他的文化心理,一点一点地流露在他的行动、言语中。在他身上表现了公务员“听从命令”的基本品格,他对这次临时代任指挥,是不知情、不愿意、有顾虑的,但顶头上司下令他不能不从,而且最终圆满完成了任务。在行动的过程中,他不断地“权衡利害”,这次有点蹊跷的打假,其中埋着什么“大坑”?遇事权衡利害得失,得以明哲保身,这虽然是一种消极的工作状态,但在复杂的情势中也是可以理解的,同时又表现了董向瑜“洞察真相”的一种睿智。在事件的推进中,他观察电线杆,说服徐处长,去见蒙面人,探得虚与实,又以退为进,智取黑窝点,显示了一个低调的年轻公务员的谋略、勇气。这样的公务员,在政府体制中屡见不鲜。而“功成身退”又表现了董向瑜一种超然的人生境界,或者说“无为”理念。打假告捷,董向瑜只是得到了齐县长的口头表扬:“人正、干净、不怕。”先进个人奖励给了寸功未立的柯鸿升。董向瑜对此洞若观火,不去争功,自嘲:“我只是滥竽充数。”只把那顶“迷彩帽”留下作为纪念、回忆。自此,董向瑜作为一位公务员的文化心理,完整地显示了出来。我们从中窥见了传统的职场文化的积淀、流传,看到了当代职场文化的引领、支配,也洞悉了作为个体公务员情感、愿望和思想的沉浮、渗透。
杨少衡在他的职场小说中,塑造了林林总总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公务员的形象,这是他对当代文学的独特贡献。一般说来,长篇、中篇小说容量大、空间广,他的人物形象就显得更丰满、坚实。而短篇小说容量小、空间窄,人物形象就会单薄、概念。总的来说,那种独特、深邃、具有典型意味的人物形象并不多。我以为主要原因有二点。一点是作家追求故事、人物、环境的协调、融合,在“三要素”上平分秋色,故事情节冲击、淹没了人物形象,使一些有内涵、有价值的人物形象难以真正耸立起来。另一点是作家着力表现人物的性格思想、文化心理,但很难把二者统一起来;特别是人物的文化心理,发掘、表现得还不够深入、充分,致使人物缺乏一种应有的主体性、创造性。譬如董向瑜,虽然有逼真、鲜活、丰富的一面,但人物在职场环境与秩序中,依然显得比较被动、薄弱,他有短暂的一次闪光,但最后又回到了既往的路上去。当然这是一种较高的艺术要求,不知作家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