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网文资讯

孙频中篇小说《地下的森林》:创造性审美意象的解构与重建

发布时间:2025-02-13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山西是产煤大省,上世纪九十年代,小煤窑、大煤矿和浑身黑煤面只露白眼仁转动和一笑满口白牙的矿工随处可见。孙频是山西走出去的作家,这些深藏在她记忆中的画面场景,迄待有一天,她以“语言的针脚、细节的雕刻”、场景的写实和艺术的虚构,以她“后面有人的文学,有一颗广大的心,有挣扎和超越的精神,有任何时候都不能废弃的价值向度”而被还原被激活被落实,“创造一个独特的具有哲学意义上的舒展空间”。近年来,孙频以不俗表现,接二连三在《收获》《十月》等一线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如果以孙频小说创作的出发点、辨识度和经纬点来说的话,《地下的森林》既可以再度归类为“山林系列”,又可以视作为另一个系列的开端。

  一对矿工子弟,惜字如命颇有才情的哥哥张云飞为养家供“我”上学,早早辍学顶替父亲下井,不想发生矿难,死于井下,喜欢文艺并热衷于拍电影的“我”,不仅用尽哥哥留下的200万赔偿金,还欠了一屁股债,愧疚于心,又偶尔发现了冒名发在杂志上的哥哥的诗歌,一番探寻之下,却不期然发现了一系列像多米诺骨牌般令人惊愕的矿工世界里的秘密。

  怎么说呢,关于矿工生活矿难惨痛的纪实作品不少,也深刻触及到了因矿主对金钱的过度贪婪而造成的对安全对工人生命漠视的人性之恶及背后存在的体制之弊。深刻是深刻,但总觉得不如小说如此震撼人心。细思缘由,主要是因为二者所承担的社会功能不同所致。

  写煤矿题材和矿工生活,自然难以摆脱和回避矿下生活、矿难、黑暗等这些普遍化、日常性和烟火气的经验和细节,要想挣脱和超越这些符号化景象绝非易事。但孙频做到了,可以说她凭多少年的小说创作摸索到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艺术手法,即“创造性审美意象的解构与重建”,将“一系列像多米诺骨牌般令人惊愕的矿工世界里的秘密”变成手中一件特别趁手的兵器,在它像小李飞刀般近乎敏感尖锐的指引下,穿梭于现实与梦境、地上与地下、黑色与白雪、幽暗与光明、邪恶与正义、罪与罚、毁灭与救赎等立体交叉型的层级与多维之中。将矿工人家生活的纯朴、子弟间朴素的情义、生命的珍贵,将道德无底线、身体在喧嚣、欲望在拔节、对金钱的渴望、私欲的膨胀、常道的违悖、自”我”的窄瘪迷茫、灵魂的残损沉沦、信仰的严重缺失、反思自省的敷衍浮华、善对恶甚至对恶的审判的刻意回避、三观抉择的轻薄肤浅和对良知的吞噬等揉合融汇扭结在一起,不断向纵深处开掘;采用抽丝剥茧式和悬疑探究式,一咏三叹,对经验的非凡驾驭和展开,使小说的智性与冷峻,作者的深思与反诘,细节的情理与扎实,灵魂的挣扎与剖剥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将文本不断推向更深境界。照笔者看来,孙频这种“一端解绳索,另一端扭绳索”式探索“灵魂的深”(鲁迅语)的小说创作的写法,不仅已成为一种方法论,更已形成了一种理论观。

  就方法论而言,是写实的技能。曾承载着“我”和哥哥童年的矿区,如今是怎样的荒凉落寞,而井下生活像台绞肉机,使一些老工人缺胳膊断腿,更有甚者,不惜压断一根小拇指换五万赔偿金。往日为社会发展做出过贡献的矿区,因为煤矿资源枯竭、经济体制转轨、人员分流下岗、时代打工风潮等原因,矿区再无繁华,楼价降成白菜价。以金钱衡量的人的肢体和尊严,就这样血淋淋地被作者端到读者面前,可谓触目惊心。这种小说艺术的表达是远非纪实文学所能比拟的。

  那么在《地下的森林》中,作为小说虚构艺术中的沉淀部分,即最坚实部分,也是支撑虚构艺术的起跳部分,对井上井下生活的描写是如何展开的呢?孙频主要采用了张云飞给“我”写的信、开面馆的田螺老太、与“我”同样痴迷拍电影的小齐、“我”几次亲自下井既是寻迹也是体验生活,以及梁帅妻儿等他者视角章鱼触角般漫天漫地展开的。这里是一个反人伦、反人类、反文明的“诛人心的世界”,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过滤掉任何一点点诗和远方的想法,“只光秃秃地留下吃、睡、生、死,只留下植物与动物的本能。”可是,识文断字、还热爱文学、读过《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在黑暗中向往光明、在井下渴慕井上生活的张云飞和梁帅,偏偏也生活生存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么他们的命运将又当如何呢?他们是《河流的第三条岸》中不肯上岸却又无法走远的父亲,他们是不甘一辈子井下生活却又难以逃离这种黑色命运的矿工,他们“不愿仅做地下活物”,而宁愿将自己的一颗心魂不断漂流以寻找到黑暗中的火种,他们想凭借诗歌和抗争抖落“地下瓷实坚固而又千钧重的固体的黑暗”,他们想撬开像压在石猴子身上五指山般的黑暗。他们下井坐罐笼坐猴车,最后的终点和发财方式是矿难,他们在恐惧、孤独、无聊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他们稀罕遇到的哪怕一只苍蝇,他们借谈论女人和挣钱来打发时光。“黑暗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同时又创造出一种众生平等的奇幻效果:在死亡面前,谁都一样,都《无人生还》,他们本能地仇视有可能从这里逃离的那个人”。由此形成的既符合情理又鬼魅畸形的心理,为张云飞假死而给亲人留下赔偿金却又狠心杀死了因知情而敲诈勒索他的矿工马德志,制造了一起久悬未破的人命案作了充足而合理的铺垫。“我”在井下,感到“时间和未来都是死亡的”,感受到的是时间的冰冷,周遭的黑暗,人的绝望,待久了的人“都会变成一块煤,镶嵌在漆黑的煤夯”,后来“我”发现了刻在巨煤块上的诗行,那个被困在水仓边的矿工,正是以刻诗行的方式创造了井下时间,由此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可以想象,作者亲自下井,让“感官活跃起来,先从细节、情理、常识开始,以一种专业的写作精神,建立起读者对文学最为基本的信任感,恢复文学写作中那种生机勃勃的气质。”(谢有顺《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

  这是地下,那么地上呢?越来越多的煤矿停产,矿工们失业,人们搬离,采空区的村庄塌陷,一个老者收留了人们遗弃的狗而使空村成为狗村,还有一只叫黄黄的狗学会了一项技能,报恩给对它好的人,而不管站在它面前的是谁。孙频敢于想象,敢于虚构,可谓艺高人胆大,写“我”由寻找张云飞的讯息,转而寻找逃避俗世生活的梁帅,因老人提供的那喂狗的人“戴着顶帽子”的线索而使情节得到铺展。“我”像一名侦察员,把他们都纳入了视野,还几次深入到梁帅家里探寻想要的东西。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孙频一边提出了两个问题,又解答了这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分别是:一个哲学意义上时空性审美意象的解构与重建,另一个是支撑人类在孤独和寒夜中不放弃不松懈走下去的信仰和信念的解构与重建。

  从理论观而言,是小说艺术创造的哲学反思。解构的过程就是重建的过程。解构是破,重建是立,解构为重建打基础,重建为解构造顶子。这个过程就是作者一点点一步步将小说元素落实到实处而又不断飞跃的过程。作家永远靠作品说话,可以看出,孙频每写一部小说,几乎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在《地下的森林》里,不难看出她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积累了不少常识性知识,写作时调动唤醒了所有熟悉的生活经验和感官功能,“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语出《文心雕龙·神思》)由此生发出许多灵感,比如“巨煤上的诗行、梁帅家被顺走的《一千零一夜》、黄黄嘴里叼着的小学语文课本”,这三样东西看起来毫不相关,但如果抽掉表面的一切,剩下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字,“就像无论高低贵贱的人,死后都是一节一节的白骨”。孙频更采用剔骨式的一针见血,以一支笔,一双眼,剥掉一切伪装,这是作者作为优秀小说家的大幸。当她找到煤矿图书馆,看到“这是一片寂静的深海”,那些“散落其中的旧书则是海底的贝类”;当他和小齐前往青沿村时,路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白桦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像千手观音的殿堂,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看着你,或慈悲,或阴冷,或愤怒”,在这里,桦皮书包,桦皮桶,一封未寄出的桦皮信,还有

  “沙和尚”的调皮,唯有松树下才能长出的银盘,憨憨的橡橡,留在记忆中的都是他和张云飞还有发小们在还没有凋敝的矿区美好而深情的过往。当然,还有猝然发现的临时矿工马德志的尸体,来喂流浪狗的好心人,甚至落在松枝上大喊“给钱给钱”的调皮鸟儿,以及井下那些最孤独的岗位,还有一心要拍出获奖电影的小齐,“杀死马德志的到底是张向川还是梁帅,还是藏在梁帅名字下面另一个更深的影子”……“我们必须要像座山,既芳草香花铺满,又有极坚硬的石头”(老舍先生语),这篇小说中,材料、故事、情感、细节无一不落实得恰到好处,处处展现的是孙频小说审美意象的独有肌理和语言质感。比如:“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黑子和白子纷纷在其中游走、聚散、生死、转世轮回”;“你看煤是黑的,可你要把它烧进炉子里,就比什么都亮堂,好人也可能杀人,恶人有时候也讲良心”;“那些灯火又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每一朵莲花里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在等待着一个地下的活人归来”;“其实那国王一直陪伴着他们,黑暗就是那里的国王”;“这一夜,被深埋了几亿年的地下森林在白雪和废墟间悄然复活了”;““我”看到那些鲜红的诗行正猎猎燃烧在黑色的废墟上,燃烧在尚未化尽的积雪上,黑白红构筑起了一个最原始最触目惊心的世界,那些诗行飘荡在荒凉的废墟之间,竟然有一种野逸之美”等。读到此处,读者都能体会到,作家在为小说付出,而小说也是如何回馈和滋养了作家们的。为文至此,不由让人想到评论家谢有顺在《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中的一句话,前半句是“研究小说是一门学问,”后半句我倒认为应该是这样,“小说写作本身也是一门学问,是生命的学问。小说是对心灵的勘探、生命的写实,小说的复杂性,也正是源于生命、人性与时代的丰富和深刻。”由此,使读者对孙频的小说创作和创作的小说建立起一种难能可贵的长久信任,而且每次阅读观瞻她精卫一般衔泥筑巢建造起来的一座座小说殿堂时,是幸运而幸福的。“读者对一部小说的信任,正是来源于它在细节和经验中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真实感。”(语出同上)

  《地下的森林》饱含丰富意象,不仅有煤的形成,更有张云飞梁帅等井下人生的艰难,尤其是特殊岗位(比如水仓等)对矿工的折磨和摧残,这些使文本的写实具有了家常感、烟火气和日常化;矿难发生,张云飞假死,瞒天过海给亲人了200万赔偿金,却被昔日同事马德志认出而勒索讹诈,张云飞无奈之下杀死了那个矿工,最后又以真正的死亡作为送给“我”的礼物来成全“我”的梦想,而这又被同“我”一样痴迷电影的小齐全部拍了下来,就像“我”坐在桥上看风景,却不想又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使其又拥有梦境感、绝望性和幽暗化。这两部分,在孙频笔下都像绣娘手中绵密的针脚,隐藏着她对世俗的热爱,对道义的追寻,对人类生存环境与现实物质世界的反复咀嚼和延伸剥剖,就像王安忆所说“福楼拜真像机械钟表的仪器一样,严丝合缝,它的转动那么有效率。有时候小说真的很像钟表,好的境界就像科学,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观,你一眼看过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这种平衡会产生力度,会有效率”(语出同上)。“小说要写得像科学一样精密,完全和物质生活世界严丝合缝,甚至可以被真实地还原出来,这需要小说家有出色的写实才能”(语出同上)。“逻辑性、可信度、经验的真实性”,齐备的三性,构筑了坚实的起跳,但作者依然驰然前行,运用荒诞手法,时不时旁逸斜出,以此在文本中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肌理,带控和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写实,又总是频频亮出自己最拿手的绝活儿也就是非常独特的奇崛感受。孙频下笔坚定准确,这无疑与她小说创作实践经验丰富、善于反思总结有关,也自然构成了她个人小说探索的重要明证。一虚一实,峰谷对峙,阴阳之间,孙频像西西弗斯,一次次推着她心心念念的石头上山,一次次创造出只属于她的小说世界。也正是在这两个基础上,孙频在小说里发现了一个个全新的不断更新蓬蓬勃勃气质不凡的“我”和独特的审美意象。

  而大部分小说作者往往不是陷入到写实的泥淖中难以超脱,就是缺乏小说创作的深刻反思与天赋才情。孙频很好地做到了,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正如汪曾祺所言:“一个作家的语言是他风格的一部分。”法国的布封也早就说过“风格即人”,或者还可以说,作家的语言也就是作家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一个作家的语言是别人无法代替的。”孙频的语言气质与小说风格就是由她对生活命运及对小说创作的态度决定的,可以说就是她内心世界和艺术观的综合,也是她以哲学为底色的创造性审美上出色的掌控力和表现力。

  由《地下的森林》纵观孙频的小说创作,她既保持着波兰诗人米沃什所倡导的“小地方人的谨慎”,但也努力以人性上的深度挖掘和扎实细腻的书写,向更为开阔处和纵深处掘进,在这点上我认为孙频做得堪称完美,她像一位意象审美巫师,不断探索着小说的创作之道,创造出许多对时间对人性的不凡洞见。她的努力和专注,甚至由此建立起来的属于她的小说世界与“自我”的尊严,是值得不少小说家学习和钦佩的典范。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
  • 《扬兮镇诗篇》:相信耐心而长久的创造

    去年六月一次会议上,我挨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老师坐,他从包里取出一叠打印书稿,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那是小说终章的最后一句:“我们总...[详细]

  • 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创造文体研究新辉煌

    《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 吴承学 著 商务印书馆中国古代文体种类之多令人自豪和赞叹。明代贺复徵的《文章辨体汇选》分别各体132类,晚清吴曾祺...[详细]

  • 斯人风范 山高水长——读袁学骏《贾大山小说审美研究

    近日,河北作家袁学骏撰写的《贾大山小说审美研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系统探讨了贾大山小说的语言、结构、叙述方式等文体特征,阐释了他...[详细]

  • 黑暗之心——评孙频中篇《地下的森林》

    如果在十九世纪,如果在伦敦,孙频一定会被叶芝、瓦莱里等象征主义诗人视为同道。他们也许会说,《地下的森林》是小说,也是象征主义森林里环佩作响的...[详细]

  • 《寻美的批评》:寻美而不隐其疵,审美则依从本心

    何谓“寻美的批评”?批评家谢有顺在引述现代文学大家李健吾的观点时指出,批评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而最好的批评是既不溢美,也不苛责,维护批评尊严...[详细]

  • 心灵生活、精神原乡及多民族文学审美的交往

    谢耀德是新疆石油系统的一位小说家,创作过一部反映新疆石油发展史的长篇小说《荒原之恋》。他又是一位出生于新疆木垒哈萨克自治县的小说家,这个...[详细]

  • 中国浪漫主义诗学的当代建构——论迟子建小说的思想与

    内容提要 迟子建的小说具有个性鲜明的浪漫主义诗学特征。迟子建想象力丰富,特别是其构筑的“北极村”小说,既具有唯善唯美的象征色彩和超现实特...[详细]

  • “现代性”的路还有多长——近期中篇小说创作的一

    ● 摘 要现代性主要是西方几个世纪前缔造的。中国为了回应西方的现代性产生了中国的现代性,它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和可能性,同时也有允诺迟迟不临的...[详细]

  • 岁月皱褶里的市井烟尘——中篇小说《彩骡》阅读札记

    一出道40年,王松对小说叙事艺术的探索屡见成效,也算是天道酬勤。而早在二十几年前,他就被业内专家戏称为“故事篓子”,这个调侃形象生动,活画出王松...[详细]

  • 创造网络文学产业更大空间

    网文作品能够以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极大地拓展了受众范围。要让中国网络文学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在海外市场行稳致远,还需要为其健康发展创造良...[详细]

  • 最新内容
    精品推荐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