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无根,亦有风景——评唐诗短篇小说《浮平》
唐诗是湖南郴州人,一直在深圳打工。多年前我去深圳讲座,她来听课,然后就认识了。她送我《清秋笔记》,一本关于她与女儿在深圳相依为命的非虚构散文,文笔不错,还入选了广东省优秀中青年作家文丛,获得深圳十大佳著奖。后来她又转写小说,出版过几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获得深圳青年文学奖。总的印象,唐诗的创作是静水深流的那种。文字比较收敛,情感比较含蓄,能不动声色地叙述着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前些年,有一个词叫打工文学,唐诗算得上是南方打工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们有着底层生活的亲身历练,熟悉这一群体的生活习惯与思想状态,由此,他们的文字,对底层人物及其困顿生活往往有着细致入微的感触与体验。他们的关注与表达,从社会现实的角度体现了当下草根一族的生存状态,以及命运波折的晴雨表。他们笔下的悲欢与沉浮,有一种特质的流淌,在灯红酒绿、熙熙攘攘的市井繁华中缓缓穿过,让人在喧闹中感受到一种环绕的沉静,在金粉迷离之间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凉。这一动一静中,生发而来的体感,交融碰撞,静心而思,这股看似微小的潜流,却如一片薄薄的柳叶眉刀,河流的波浪映射着刀片的凉意,能让人瞬息之间变得清醒。而这种清醒,能让人体会到人世间的冷暖,爱恨,以及隐隐的疼痛。
唐诗的短篇小说《浮平》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浮平的青年,人物的出场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中浸染,营造出一种流动的气场,就如浮平的身世与命运,人如其名,身如浮萍。作者以人物聚焦,辐射环境与命运之间的某种心灵感应,在文本的结构中,擅于以点带面,以小见大,并以原生态的角度、平视的姿态,还原小人物的生活困境,在时代洪流之下,探索与寻求他们的自我救赎之路。整篇小说不足一万字的篇幅,却阵容强大,结构紧凑,尤其把浮平的现实生活与心理状态紧密联系,活灵活现地呈现出人物的生命动感与灵魂纠结。令文本内核充盈着丰富的内涵与极大的容量,仿佛缩微版的《活着》,而在主人公坎坷、煎熬、悲凉的命运中,又让人能感觉到生命中的暖意与某种期待,这种搓揉而出的矛盾纠葛与复杂情愫,给小说增添了味蕾与情感上的张力,让人在长久的苦痛中亦能捕捉到会心的欢乐,看似悲情,又不乏温润的亮光,品咂之余,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小说所要讲述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却有着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之感。主人公浮平的出生,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错误。他的母亲太过年轻,还不懂什么是为人父母的责任时,便与人私奔。后面生下了他,却又不把他当儿子来养育,对他极为苛刻,非打即骂,甚至不允许他叫她母亲。浮平总弄不明白,在亲情面前,他体验到的是若即若离的抛弃,是不应该出生的出生。母亲的怪异和对他的反复折腾,让浮平的灵魂开始迷失,他无法找到自己的人生与位置。就在他想要证明什么的时候,一场病痛却轻易地带走了母亲,让他悬浮的心灵又开始了游荡。而父亲跟母亲好像约好了一样,生死都要做一对双宿双飞的冤家,母亲离世不久,父亲便一蹶不振,也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他。浮平真的就变成“浮萍”了,从此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后来,浮平被一个农民家庭收养,这个家庭有真心疼爱他、善待他的养母与养兄,生活,在猝不及防中似乎给了他命定的归宿和温情。浮平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光亮,想要就此安定下来,过上有亲人、有温饱的生活。而生活却跟他开了个绝情的玩笑,很快,他又见证了家庭的破碎:养兄出走,养母去世,剩下他和养父相依为命。但养父与浮平极少交流,也不懂得交流,彼此心存鸿沟,无法沟通、无话可说。直到他视为亲友的爱犬被养父打死,做成了桌上的菜肴,浮平就彻底地绝望了,亲人的离去,养父的不理解……这种看不见的沉重压垮了他本就薄弱的意志,他的精神开始崩溃,一度心如死灰,甚至冲进了河里。既然生来就是人世间的一朵浮萍,干脆就随波逐流,成为一朵真正的“浮萍”吧。养父却没有让浮平如愿,他将浮平捞上岸,似有满腹的心事,要在以后的岁月中,细细与他诉说。养父的孤苦无依让浮平心里一动,感觉他与自己一样糟糕,不过是这河流中的一朵“浮萍”,不禁念起养父的唯一优点:“至少他心地善良。”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河流却在继续,但读者明白,浮平与养父终于在生活的困顿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救赎。这种无需语言的和解,给了浮平内心的安宁,他是否会选择留下,抑或继续漂流?我们不得而知,但河流终归是给了浮平想要的答案,生活就是如此,有悲,有喜,有伤,有痛,还有那驻守在心中的小小的欢乐。
一个好的短篇小说,从结构布局到情节推进,需要有适当的铺垫,有丰满的细节,有引人入胜的高潮,有浮想联翩的留白……《浮平》用不到万字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平凡又直抵人心的故事,充分而巧妙地抵达了引人共情、张力十足的境界,用兼容性强大的命运逻辑、小人物的故事,诠释了生活与人性的复杂,这种驾驭文字的能力,让人看到作者在写作中的游刃有余。小说在结构布局上分为三个情节发展:命运、家庭、世态,设计精巧,层层推进。小说的基调从低沉慢慢过渡,引申到生命的某种隐喻,有河流般的肆虐,翻滚着命运的变数,却又在隐约之间流淌着脉脉温情。在“命运”河流中,母亲病痛时,有个爱笑的小哥哥,会给浮平讲故事,还带糖给他吃,让他不知所措的灵魂有了某种依托与慰藉。在“家庭”生活中,养父极度颓废时,邻居家的狗“小安”与他有了一隅快乐的时光,“小安”由此被他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这也成了他上学之外最快乐的事情。在“世态”环境中,他失去了爱犬小安,跟着手巧的杨裁缝做工,每次主动忙到深夜,使他又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但人心太过复杂,邻里之间的闲言闲语,让杨裁缝不得不与他断绝来往。仿佛是命定一般,每次生活中有了光亮,让浮平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却只是昙花一现,不久,生活又回到了那个逃不掉的泥坑,重新堕入灰暗。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并没有变好,依然是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一个磨难紧跟一个磨难,但浮平却成熟而通透起来。他终于发现,苦难才是人生的常态,“养父母没闹离婚之前,他以为只有他过得不好。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发现人人都过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只是很努力地生活着,尽量活得体面,尽量别活成一个笑话。”正如杨裁缝所说:“在这人海人潮中,谁不是一朵绿色的生物呢,难以驻足,很难有所坚持,只能随波逐流。”世界如海,个人的生命太过渺小,如一朵浮萍,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小说的情节推动中,作者精心铺排,以两代人的命运呈现人生莫测的神秘与苦难,浮平的母亲与养母选择以病痛与死亡来逃避,父亲和养兄选择以出走来逃避,养父则是选择以醉生梦死、浑浑噩噩来逃避。他的父母、养父母还有养兄都是平凡而善良的小人物,所渴望过上的不过是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然而命运弄人,他们都在无奈与不甘中逃避着,挣扎着,也迷茫着。但浮平的态度却是“不认栽也不认怂”,他承担起照顾养父的责任,兼职的同时,努力读书,认为“总有一天,我将学会十八般武艺”。浮平已经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苦难,人生的圆满也是从苦难之中诞生。浮平的清醒与自省,让他认准了以后的人生道路,不会再因痛苦而沉沦,不会因生活中的窒息感而逃避,不再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而是要通过认真生活和努力奋斗来救赎自己飘摇不定的灵魂。作者以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赋予了笔下人物坚强而柔韧的灵魂。无论日子如何艰难,生活怎样困苦,人总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顽强地活下去。
小说可以无关宏大叙事,也无需词藻的堆砌与技巧的铺陈,重要的是所要呈现的那种流淌,那种气韵,那种无以言说的沉浸与悲喜,在文字的展开中,寻找到最好的释放姿态。故事的抽丝剥茧,离不开理性的生活观察,所谓眼到、手到、心到,应是一番自我较量的对抗、妥协与接纳,最后融为一体,汩汩而出。作为在深圳漂泊多年的在场者,唐诗一直关注并见证着弱势群体的生命历程和精神世界,立志写好“大时代下的小个人”。她心系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以他们的故事为引线,体现出其对社会一系列现实问题的深切思考;以悲悯之心为怀,度量真实的生活,表现出作家的担当与责任。《浮平》就是从生活中体验出来的作品,唐诗以笔为马,构筑了理想中的那条河流,带给人们流动的思考。唐诗曾在创作谈里说:“就个体而言,不是不能写,但仅仅针对个体来写是不可取的,毕竟这个体是生活在大时代背景下的,任何的个体都离不开群体,离不开这个时代。”她的小说书写绝非书斋式的想象,而是贴近时代与生活,饱含着深刻的生命体验与丰富的生活记忆,使得《浮平》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和感染力。
唐诗是身处底层的打工作家,她所书写的人生河流是熟稔于心的。那些涌动在她内心的河流与星辰,在时间之下,于尘埃之间,纵河流之上……她的作品虽还有一定的提升空间,但她内心的星月之光,执著而顽强,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