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与情感的纠葛——关于林东林短篇小说《原地穿越》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愈是进入现代社会，科学技术愈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人类的生活状况。即如文学意义上的“穿越”小说这一语词，就与网络的出现紧密相关。有了网络，才会有网络文学。有了网络文学，也才有了“穿越”小说这样的一种说法。此类小说中，主人公往往会由于某种特别的缘由而离开原本生活的年代，穿越浩大辽阔的时空之后，抵达另一个时空，或遥远的古代，或异域他乡，或别一种异界，在新的时空里展开一系列以情爱为主线的故事情节。虽然没有从林东林那里得到证实，但他这个短篇小说标题中“穿越”二字的灵感，大概率会是来自“穿越”小说的启发。相比较而言，林东林的别出心裁处在于，他在这个短篇小说中所实现的，竟然是多少带有一点自相矛盾色彩的“原地穿越”。由此生出的一个疑问很显然就是，既然身在原地，那怎么还可以穿越呢？却原来，林东林这里的所谓“穿越”，乃是立足于当下回望既往岁月行为的一种形象化表达。
事实上，《原地穿越》看似篇幅简短，但作家以一种不仅明快、俏皮、幽默，而且饱含浓郁生活气息的语言，格外敏锐地触及了当下时代与情感相关的若干重要社会问题。比如，年轻人的恐婚、拒婚与不婚。叙述者“我”，也即陈必胜，就是这样一位不愿意触碰婚姻问题的大龄青年。正因为他迟迟没有结婚，所以他经常被年近七旬的父亲逼婚。只要一见面，父亲就会三句话不离本行地直奔主题，逼问儿子：“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啊？”父亲在婚姻问题上的如此执着，很显然与他们那一代人强烈的传宗接代观念紧密相关。正是从如此观念出发，父亲在强调自己的身体看似日渐衰弱的同时，也每每强调自己无法向早逝的妻子交账：“要是那样，到了底下你妈问起来，儿子结婚没，孙子长什么样啊，我该怎么交代？啊？你说我该怎么跟她交代？”这里所隐含的一个问题，就是陈必胜到底为什么对婚姻问题采取排斥的态度。除了流行趋势的影响之外，我以为，也还有父亲他们那一代人不理想婚姻状态留下的心理阴影。常规的意义层面上，是陈必胜他们不愿意“像上一代那样，早早就结了婚，早早就生了孩子，早早就自己把自己给拴死了”。更具体地说，则是因为陈必胜打小所目睹的，就是父母亲那桩婚姻极不和谐的一面：“他们俩针尖对麦芒地吵了大半辈子，只有在对付起我来的时候一直都很齐心协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才真叫‘珠联璧合’。”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夫妻俩之所以总是吵闹不休，主要是因为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你应该知道的，你肯定知道的，我和你妈，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这个，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没有，真的，一丁点儿都没有。”不仅如此，因为缺少相应的情感做依托，身为公交车司机的父亲，一度对生活特别绝望：“老实说，就是后来有了你，我不是没想离开过这个家，这三十多年里，有时候在外面开着车，开着开着，我甚至希望就这么开下去，开到一个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当然。在更具有普遍性的陈必胜这一类人之外，年轻人当中也有赵清欢这样因特殊情况而不结婚的一类个体存在。
很大程度上，正因为年轻人的恐婚、拒婚已经成为普遍现象，才会有解放公园“相亲角”的出现和存在。“相亲角，我知道解放公园里的那个相亲角。一到周末，就会有不少父母跑过去，一天到晚地蹲守在那儿，每个人面前都立着一块标满了年龄、身高、体重、学历、收入等各种信息的塑料牌子，在卖菜一样地兜售着他们的子女……那儿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解放人的地方——如果说婚姻是坟墓的话，那么至少有一半坟墓是那样的父母为他们的子女挖出来的”。如此情形，完全可以被看作现代意义上的另一种“包办婚姻”。这些渴盼着兜售子女的父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子女也都属于情感动物。
年轻人的恐婚、拒婚、不婚问题之外，《原地穿越》触碰到的另外一个情感方面的社会问题，就是老年人的婚恋现象。只因为和父亲每一次见面都会被催婚，陈必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答应去和那个名叫赵清欢的女子见一面：“不不不，并不是我妥协了，或者想跟那个也被她妈急着推销出去的女孩子碰碰缘分，而是想让我爸死了这份心，到时候就是说自己没看上对方，或者对方没看上自己，他也就不会再拿这个事来烦我了——最起码能消停一阵子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有了融园咖啡馆里陈必胜与赵清欢在父母陪同下的那一次相亲场景。陪同陈必胜的，是父亲老陈，陪同赵清欢的，是母亲王老师。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出乎意料的一点是，陈必胜和赵清欢两位年轻人的相亲没有搭上线，到最后，真正产生了感情的，反倒是年近七旬的老陈，和那位比他的年龄整整小了一轮的王老师。从那次约会结束，到这一年的冬至，仅仅过去了差不多半年时间，为了解决各自子女的婚姻问题，在彼此接触的过程中，老陈和王老师他这一对鳏寡老人，反倒萌生出不可遏制的炽烈爱情。这样一来，也才有了陈必胜和父亲老陈那次酒后的对峙与冲突。
到了冬至那天，虽然陈必胜百般推脱，最终还是却不过情面地和父亲面对面坐在一起了。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父亲果真信守承诺，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催婚的意思。一番吞吞吐吐地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借助那点酒劲，父亲终于坦白了自己想要和王老师结婚的想法：“一开始吧，一开始我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只是后来，后来我不是一直在跟她聊你和她姑娘的事情嘛，后来聊多了，聊深了，那么一来二往，慢慢就觉得……你看，其实我跟她还是挺合适的，她也属虎，今年五十六，虽然比我小了一轮，不过也是单身，她已经离婚七八年啦……”“她，她也觉得挺合适的，她还问过她姑娘，她没意见，她听我们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你，你也不会反对吧……她自己有房子，有退休金，我也有，不用你们操什么心，她搬过来，我搬过去，都行……”与父亲在自己的情感问题上表现出的那样一种急切催婚的态度方式相比较，面对父亲情感上的如此强烈的要求，陈必胜给出的直接回应，竟然是其实并没有多少道理的坚决反对。在陈必胜的人生词典中，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父亲老了，居然还会来这一出：“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想过以后把他接过去，想过让他跟我和未来的那个她一起生活，想过让他在那个家里和未来的小孙子或者小孙女共享一番天伦之乐，甚至想过把他送到康养中心，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从他、从这个家里继承过来的那些东西，也不会让我那么去想。所以，我不可能接受这一点，无论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还是站在我妈的角度，我都不可能接受。”在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之后，陈必胜在一怒之下，推门冲到了楼下。正是在父亲行为的激烈刺激下，站在楼下也即公交大院里的陈必胜，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既往人生场景的回忆之中。小说标题中的“原地穿越”，毫无疑问由此而来。“从降生在那里到最后离开那里，我一共在那里度过了十九年——作为父母唯一的儿子，我当然知道他们在这十九年里是怎么过来的”。正如父亲自己强调的那样，在陈必胜真切的记忆中留下的，也只是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吵闹情形：“他和她，他们要么吵架，吵得天翻地覆，要么不说话，说，也只是最基本最必需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是那种生活的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现在，坐在这里望着那扇窗户的这个时刻，我好像才看清了点儿什么，以及到了今天我爸还在寻找着点儿什么，那点儿什么对他来说又意味着点儿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尽管在原地穿越的过程中，陈必胜已经明确认识到父母亲之间其实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爱情，但他的情感上依然转不过弯来，依然无法接受年迈父亲与王老师的结婚要求。就这样，一直到父亲因他的不理解而酩酊大醉，到父亲的同事老孙给他专门打来了电话，他才在对父亲备感陌生的同时（“越看，我越觉得不认识躺在这里的这个人，他一点点儿地陌生起来”），终于克服自己的心魔，下定决心接受了父亲和王老师的这一情感现实。
青年作家的一个短篇小说，既关注年轻一代的恐婚、拒婚、不婚问题，也聚焦老年人的婚恋现实，同时还深度思考表现情感问题上的代际冲突，林东林的《原地穿越》因此而不容小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