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寻宝母题的佛经文学来源

二、文学母题史的佛经与本土文本溯源

　　中国古人的宝物幻想起源很早。《山海经》中有"食之不饥"的祝余草、"食之不眯"的植楮草，以及许多"佩之不迷"、"佩之不聋"乃至可以使人"不溺"、"不忘"、"不畏雷"的其他动植物。这些跟先民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植物、动物、工具乃至施过巫术的魔物，由于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和力量，就自然地被视作宝物了。

　　阶级社会中，被原始人视为至宝的许多东西退出了宝物的行列或退居次要的地位，而金银、珍珠、玛瑙、翡翠、各种宝石等等代表巨大财富的东西，则成为最受人们重视的宝物。宝物概念中的这种阶级意识，可以从文字的创造中看出来。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宝"字："宝，珍也。从宀、从王、从贝，缶声"〔3〕。可见，随着社会的发展，"宝"的含义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由远古时代某种具有神奇的功能并和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实物，发展为阶级社会中的玉、贝、金、银等。因此，"宝"的概念在阶级社会中是和货币、财富、地位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寻宝母题的运用对金庸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及人物性格的塑造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金庸赋予母题内蕴深刻的伦理价值思考则将其作品的主题思想提升至了一般武侠小说不可企及的高度。金庸小说中的宝既包括了通常所指的金银珠宝等，又将范围近一步扩大为武功秘籍，宝刀宝剑等。中古汉译佛经对于寻宝夺宝母题的开创是全面而丰富的。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金庸小说寻宝母题是受到佛经故事同类母题的深在影响。

　　一者是"夺宝遭害幸免"。《众经撰杂譬喻》卷下讲述，某富有的长者悬重赏要得到赤珍珠，被派遣到深海中采珠的人，每天要刺血诱珠蚌，费尽辛苦才采到了一小串赤珍珠，可是同伴们见他得宝，就定下阴谋害人夺宝。一次众人就在取水时趁机把采珠人推下了深水井，在井口上压了大石。困境中的采珠人忽然见到一个狮子的头从井壁探入水中喝水，他顺着狮子的洞穴爬出深井，抢走了赤珍珠的人还未来得及献宝，采珠人就来敲门索取，他只好归还了。清人转述道："《耳谈》：嘉靖中，金陵杨参以参藩镇广南，一日大雷雨，忽一物如球，自天坠于讼庭，皆海波所成，坼之得人若暝，汤饮之活，曰我某郡民，与某某业探珠海蚌中，我下而二人秉绳其上，忽得三珠，一夜明最大，两手握之上，复下取二珠，绳忽断，随流堕潭中，潭中龙所蟠处，反无水，跨其背如马，觉腹饥，因龙自舐其胁涎，亦舐之，遂不饥。但澜漪味苦甚。而缚裹其身成球，迷闷且死，雷动龙起，扬舞青冥间，身随之，故堕此。杨急捕之，某某与大珠俱在，盖恐探者上，当得大珠，而二人分得小者也。以是断绳，一讯吐实，二人抵死，而大珠还探者。"〔4〕金庸《神雕侠侣》第四十回写："当年武学之士为了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论者则进一步指出："金庸以虚设的秘笈和宝藏，揭发了江湖的残酷、人性的贪婪以及人心的险恶。《碧血剑》中的'金蛇秘笈'、《射雕英雄传》中的'九阴真经'，《倚天屠龙记》中的'六脉神剑经'和'少林七十二绝技'，《笑傲江湖》中的'辟邪剑谱'和'葵花宝典'……虽然这些秘笈直指权力、盟主地位以及武功本身的最高境界等强有力的诱惑，但它们也为江湖人士招致杀身灭顶之灾。就其叙事功能而言，秘笈当然是贯穿整部小说的悬念与核心事件，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作为人性试金石，也充分表露了人本身的贪婪与残忍。"〔5〕

　　二者是"寻宝者互相谋害"，吴海勇博士注意到，民间故事类型中第763型"寻宝者互相谋害"母题，明代郑瑄《昨非庵日纂》静观篇写三盗掘古冢获金，二人设计命一人买饭，俟其至时推落崖下，不想买饭者早有独吞之心，预先置毒饭中。其来自三国时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三人后来，见道边有聚金，便止共取。令一人还聚中市饭，一人取毒着饭中杀二人：'我当独得金。'二人复生意见，来便共杀之，已便食毒饭，俱死。三各生恶意，展转相杀如是也。"〔6〕冯梦龙《古今谭概》卷十五转录《耳谭》所记，孝感县刘张二人夜行见宝，共约具牲醴祭祷后发取，刘置毒盏中，令张饮下，张亦腰斧而来，乘醉击刘，二人俱死于非命。那么，这不就是《雪山飞狐》为众人深信的李自成四大卫士因夺宝而生仇怨，结怨百年的情节来由么?《白马啸西风》开篇便描绘了吕梁三杰与白马李三夫妇为争夺藏宝图而激烈斗争，李三夫妇惨死，小女孩李文秀带着藏宝图逃生。《鸳鸯刀》则围绕着对鸳鸯刀的争夺，太岳四侠、少女萧中慧、书生林冠南、及林玉龙、任飞燕夫妇等人各显神通。

　　《连城诀》写戚长发为了宝藏害死自己的师父，又杀死师兄言达平、万震山，甚至怀疑到亲生女儿。道貌岸然的知府凌退思为探求宝藏秘密，亲自毁了女儿的幸福，拆散了女儿及其意中人丁典，且囚禁折磨丁典多年，迫使自己的女儿自毁容貌。

　　三者是意外得宝，这一类型往往是大故事套小故事。佛经称大船国王有五子，老大叫智慧，老二叫工巧，老三叫端正，老四叫精进，老五叫福德。五子欲验证自身功德高下，微服远游异邦，老大来一国得悉国中两富户本旧交好友，因家人故结怨，怨深难于调解，于是老大给两家分别送上厚礼，称是代表另一富户前来送礼的，送礼是因为主人认为失和原因在己，请求原谅，于是两家都高地同意捐弃前嫌，各拿出百千两黄金给老大以示酬谢。而老四来到一国，见江水中有一大旃檀树飘浮，遂跳入江中将其拖入岸上，偏巧这时国王正急需珍贵的旃檀树，他贡献此宝，国王欣赏精进的勇气，赏赐百万黄金及珍宝〔7〕。前揭金庸写张无忌救猿得《九阳真经》，段誉堕崖发现无量玉洞，石破天吃烧饼吃出了玄铁令，袁承志追赶猴发现藏《金蛇秘笈》的山洞等，皆属此类。

　　四者是龙宫得宝，在民间故事类型中，有"煮海宝"类型，即：〔威胁龙王〕主角带了宝贝到海边(A)把宝贝安放在海滩，再三向他打躬作揖(B1)把宝贝放入海内，或(B2)在小船内施用，使海水煮沸。(C)在海边他把小猪放在锅里煮。结果，海水退去并且渐渐干涸。受威胁的龙王请主角到龙宫，让他挑选他喜欢的东西。(D)主要只向龙王要了一件礼物，得到允诺〔8〕。其实，这就是元杂剧《张生煮海》的本事来源。

　　五者是被暗算者未遭祸反而获宝。佛经故事描写，某婆罗门媳妇总想伤害婆婆，怂恿丈夫说婆婆若得到天上的供养，才算丰足，按婆罗门教法，投岩赴火，五热炙身才能升天，被蒙蔽的婆罗门把老母推入火坑，不想幸运的老母没有掉到坑底，而在一个坎上停住，竟挣扎逃出，路上遇天黑爬到树上，因为咳嗽惊走盗贼，得到了一大笔财宝，闻知真相的婆罗门妇按此行事，却被大火吞噬。〔9〕《射雕英雄传》第二十八回中，黄蓉被裘千仞打伤，无路可走，与郭靖闯入铁掌帮禁地，却发现了遗失多年的绝世兵书《武穆遗书》。《笑傲江湖》第八回写，令狐冲因违反门规被罚面壁思过，却因祸得福发现了刻在石壁上的武功图形，并巧遇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

　　六者是神师授宝。据说龙树出家后得读大乘经典，妙理有所未尽："独在静处水精房中，大龙菩萨见其如是，惜而愍之，即接之入海，于宫殿中开七宝藏，发七宝华函，以诸方等深奥经典无量妙法授之。"〔10〕明代吴元泰《东游记》第十八回写钟离权求仙遇华阳真人，得传太乙刀法，火符内丹，"于是洞晓玄玄之道，深明来往之机。"一天他独游云山到崆峒紫金四诰峰，"忽石壁猛响一声，开若门户。钟离直入其中，见一玉匣，启而视之，乃神仙秘诀也。钟离怀之而出。未几，其石复合。居数日，乃复归三峰，玩其秘诀，遵而行之。忽五色祥云满户，仙乐频美，渐入斋中，有仙鹤呼权曰：'玉帝有命，迎君回天，且转复旧职矣。'权别简(其兄钟离简)曰：'兄少留此，不久即复会也。'乃授金简玉册，乘云仙去。简与权别，深求秘诀之理，更加修炼之功，臻清无为之宇，金简玉册之要，遂能察往知来，通玄入妙。"《神雕侠侣》第二十六回写杨过身中剧毒，右臂又被砍掉，却蒙神雕衔来毒蛇蛇胆治伤，且导引来到剑冢教其练剑，兼良师益友于一身。《越女剑》中教越女阿青练剑的"白公公"竟是一只白猿，而那剑法居然是阿青和白猿嬉戏玩耍时无意练就。《鸳鸯刀》中，林玉龙、任飞燕夫妇新婚不久巧遇高僧传授心心相印的"夫妻剑法"。

　　以上六个有关佛经寻宝夺宝描写的故事类型，当然并非全部，可是毕竟是基本上概括了相关的故事类型，其对于金庸小说相关描写的触媒作用，当是无可否认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