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趣味与人性之谜
王霄夫《天堂客人》的问世,使得“血脉三部曲”终于整体呈现在读者面前。从《上海公子》到《六尺之孤》,再到《天堂客人》,“血脉三部曲”将故事背景集中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杭州为中心的地域范围,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中书写暗流涌动的众生相,同时也创造了三个个性、境遇迥异而又似有所关联的人物形象。
作为三部曲的终章之作,《天堂客人》巧妙融合了意识流、生活流叙事以及精神分析等元素,打破了传统叙事的界限,为读者提供了全新的阅读体验。徐洲赤在评论中指出,这部小说是对读者的一场愉快的“冒犯”,这种冒犯首先“是指对读者阅读经验的颠覆与挑战,进而将读者逼出某种阅读舒适区”。而当我们进一步进入故事内核,去考察作者的创作动机和隐秘想法时,会发现一场更有趣味的冒险。
故事之趣
罗伯特·麦基在他的电影编剧经典之作《故事》一书中,开宗明义阐释了故事的重要性。在第一部分“作家和故事艺术”里,他提出了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提出的那个古老问题,即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他的一生,指出人类一直在基于哲学、科学、宗教、艺术等学问来寻找答案,但无论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回答这一问题,或许故事可以加以解答。同时他借修辞学家肯尼斯·伯克和剧作家让·阿努伊的话,说出“故事是人生必需的设备”“小说赋予人生以形式”这些一语中的的观点。
影视作品的核心就是“故事”。作品要展示的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他们为什么需要它?怎样去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面临的阻力和辅助是什么?后果如何?这些因素串起了故事。讲一个好故事和把一个好故事讲好,就是一个讲述者所面临的问题。这就涉及故事趣味的问题,一个有趣的故事足以使一部影视作品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故事趣味主要体现在故事内容的话题性上。话题的来源是多方面的,有的来源于热门的现实问题,有的来源于对人与世界的关注,也有的可能来自故事本身所提供的奇观性。在我看来,《天堂客人》的话题性主要体现在呈现了历史转折点上的选择。对于包括小说、影视剧在内的叙事作品而言,将故事框架放置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是一个恰当的选择,因为人物将面临时代风云带来的冲突,个人内在的复杂性更是平时所不能见。这些冲突既是使叙事得以推进的内在动力,也是读者和观众的兴趣所在。
在《天堂客人》中,这首先外化为一个谍战故事。不算人物前史所涉及的时间点,小说将一个庞大的叙事构架纳入到10年时间中,从容不迫地叙述历史大背景下的生死博弈。这个谍战故事始终疑影重重,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情报送出去了,杭州迎来了解放。至于具体是什么情报、怎么送出去的、哪些人是地下党员、主人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在小说中均无明示。有意思的是,这不仅没有使小说叙事变得混乱,反而因其“暧昧”,更为吸引读者的视线,使他们从一开始就急于去弄清楚这些问题,在关注怎样把情报送出去这个所有同类叙事作品都会处理的动作线之外,更把关注重点放在事件背后的“是谁”和“是什么”上,更为关注事件背后的复杂因素及人性之谜,为阅读与观看增添更多话题性。而与谍战故事的退隐相关联的,是爱情故事与职场故事同步登场,成为前景故事。乱世的爱情本身就充满话题性,而与谍战故事相叠加后,自然又多出一份令人牵挂的情愫:儿女情长会不会影响人物的抉择。也正因此,对于谭杭丽这个“反派”,我始终抱有好感,将她看作跟其他女性一样指引主人公伏申成长的“永恒女性”,对于她意外落入钱塘江被潮水卷走总是心有不甘。职场故事的趣味则在于那些小机灵、小嫉妒、小动作,谍战故事并置在一起后形成反差,让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急于一探作者在营造这种反差背后对历史的思考。
这三层故事放在一起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效应。它们不是三层故事的简单相加,谍战因爱情的加入而更加扑朔迷离,爱情因谍战的存在而更富质感。在这两者背景下的职场故事则显得尤其可笑,让人不由得对历史做更多的沉思。
叙述之味
叙述本质上是场游戏,因其对时间的变形,使得原本依次展开的事件变得曲折有致。《天堂客人》在叙述上的趣味,主要体现在作者把长达十年之久的故事时间凝聚在很短的时间段内,悬念引而不发,充满张力。这种从临近情节高潮处入手的叙述手法,因其密集的信息量而把冲突推到极致,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可以说是影视创作中屡试不爽的不二法门。
我们可以从其对空间的处理来一探究竟。相较于影视作品对空间的展示,小说通常更倾向于作为时间的艺术,通过时间延展来推动情节发展,空间在其中的作用就是为具体的一个情节点提供场景支持。但《天堂客人》对时空关系进行了置换,不再以时间来带空间,而是以空间来带时间。空间被放大为叙述主体,时间在空间的呈现中得以延展。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不仅各色人等纷纷登场,而且将时间进行纵向延展,将不同时空下发生的前情往事并置在同一叙述空间下,这必然使得故事带上更多的言外之意。所以,从主人公伏申一出场开始,小说便建起了影视叙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基本动作,即构建起全剧的核心悬念。伏申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仅仅是因为对沈甲妃的朦胧爱意而南下杭州,还是另有目的的我党地下党员?他是真有梦游症,还是别有用心的神秘托辞?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就是那个为了爱情独自来杭州的单纯少年,始终给人迷影重重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浑然不知情的经历者,一个串联读者阅读体验的视点人物。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他的故事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小说中不乏暗示,比如几个女性间的神秘关联,伏申的梦和瞿玉郎的梦所关涉的身份之谜,伏申“梦游”中的种种奇遇,等等,均暗示着在表面的故事之下,还有更精彩的内容。小说不断在制造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又制造了一个接一个的悬念,将读者的兴趣高高提起。而最大的不确定性则体现在情境设置上,叙事对时间的变形在这里被用得酣畅淋漓,相隔十年的两个时间点常常无缝穿梭,因为并置而使叙述充满趣味,拉满戏剧张力。这个真真假假的世界,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风起云涌。
当然,真正的趣味来自独创性,好小说如此,好的影视作品更是如此。要在大量类型化的创作中脱颖而出,令人眼前一亮,必然有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人和人之间有太多相似甚至相同的东西,但观点、趣味、情感往往是个人化的。怎样在个人化叙事与普遍性叙事之间找到沟通的桥梁,是一部好的作品必须去达成的。对一部具体作品来讲,最直接的就是体现在处理作品命题上,即如何通过人物、冲突及结局安排来呈现自己的价值观与情感倾向。在《天堂客人》中,我们可以突出体会到作者独特的叙述方式,及其所呈现的历史观。
《天堂客人》将历史观的呈现放置于一个立体坐标系当中,这个坐标系由三条轴线组成,一是作为故事背景的历史事件,二是作为情节载体的生活场景,三是历史细节。
《天堂客人》同《上海公子》《六尺之孤》一样,虽然故事所涉时间跨度均有10年以上,但核心内容都聚焦于1945年至1949年这段时期。仅有一个宏观视角是不足以一探历史究竟的,这时作为情节载体的生活场景就具有了重要意义。与其他谍战题材作品着眼于正面表现谍战故事不同,《天堂客人》将谍战故事隐藏到幕后,隐藏于职场故事之下,而这个职场故事呈现了生活极为真实的一面。因此,生活场景不仅是作为情节的载体,事实上成为了内容本身:在历史摧枯拉朽的大背景下,一份神秘情报关乎局中人的生死存亡,但是在省党部,这最终成为一场“抓共党”的闹剧。省党部费尽心机想要挖出内部的共产党员,却演变成相互倾轧与内耗。谭杭丽愈尽忠尽责就愈显悲情,这个美丽多情的反派始终令人同情,她本可以与伏申一同成长,却在历史的错位中成为悲剧人物。至于另一条轴线,即那些相关情节里出现的真实人名与地点,最终使得上述两条轴线有了极具质感的肌理,将关于历史真相的探究与思考落到实处。徐洲赤将之概括为“天道有变”的历史观,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人性之谜
我们知道,在影视剧创作中,人物塑造和故事结构是相互依存的,故事的事件结构来自人物在压力下所做出的选择和行动,人物则通过这些选择和行动来揭示和改变。故事的终极事件既是作者的终极任务,也是人物的最终抉择,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观众的情感和理智。可以说,人物并不仅仅停留于情节之中,而是与社会和人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在影视作品中,人物往往是故事的核心,具有多维的复杂性,人物性格的变化和发展,使得人物作为艺术品,在故事的怀抱中得到永生。
《天堂客人》主题深邃,涉及个体命运与社会历史的交织,以及在动荡时代背景下的人性探索。小说通过伏申的视角,展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与个体心灵的觉醒。故事不仅仅是对历史的再现,更是对人性深层次的挖掘和思考。其他人物形象也丰满而复杂,这种对人性多面性的描绘,使得小说具有了出色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
当我们谈论某个影视作品讲的是什么时,我们实际上谈的是剧本中的动作和人物。具体的人物以及这个人物所做的事(动作),将成为作品被影视化的基础。因此,当我们创作影视作品时,实际上就是要明白人物需求,并将人物实现需求的过程建构为核心情节。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物即动作,而动作又可细化为外部有形的动作和内在情绪。换句话说,当从人物创造的角度来谈论一部影视作品的创作时,我们是在谈论这个人物在做什么,以及他内在的心理基础。
作为《天堂客人》的核心人物,伏申的心理演变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他以懵懂少年的形象出场,经历了与神秘女子在监狱相拥取暖的神奇体验,这一刻可以说激发了后续所有剧情,从影视创作的角度来讲,可以理解为是作为剧作起点的诱发性事件。我们看到,在小说中,这个正经历着少年烦恼的北平青年,心中因此埋下情感的种子,这使得他不惜从北平远赴江南,而且在杭州一待十年之久。期待与那位女子的相遇成了他心理演变的起点,事实上也暗示了这个青年成长的历程及其背后惊心动魄的故事。
杭州十年生活塑造了伏申的性格和价值观,他目睹了混乱和无序,感受到了时代的无常。这种社会环境对伏申的心理产生了深刻影响,促成了一个青年的成长,这种成长当然与那个神秘女子有关,或者说,虽然我们从字里行间已经明白,伏申在南下之前早已目睹过神秘女性沈甲妃的壮烈牺牲,但她作为指引伏申成长的“永恒之女性”,却始终在伏申身边。小说为此给他创造了两个层次的人物关系,一是女性人物,包括谭杭丽、沈氏三姐妹、俏罗敷等人。这组人物关系表面上跟爱情有关,实际上代表了不同的形象与命运,展现了人性的多样性,从侧面展示了伏申的成长轨迹。通常,我们可以把影视剧剧情的发展理解为由三个要素聚合构成的程式,即①通过各种事件呈现人物的初始状态——②在各种事件中呈现人物行动——③逆转、成长,作为结果的人物新状态。这一层次的人物关系实际上解决了①和③两部分内容,从①的平衡状态出发,到③的新平衡建立结束。这是一个标准的影视剧本的结构形态。第二个层次是书中的地下党员、特务等角色,他们的行动和选择之间产生的互动和冲突,是剧情或者行动线,是谍战叙事的真正基本盘所在,正对应着剧作程式中的②这部分。两个层次的联结点明面上是谭杭丽,她既是谍战故事中的对立面一号,也是在爱情故事中动作的主动发出者。这既为谍战故事增添了迷障,也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平添了历史的慨叹。但背后真正总揽大局的组局者其实是沈甲妃,或者说她才是不出场的女一号,她是伏申一直在追寻的“女神”,是伏申入局的关键性人物。谭杭丽则更像是在另一端上的映射,是人生抉择中的另一面,历史巨浪中的另一种可能。
可见,《天堂客人》中每个角色都是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复杂而又真实的社会画卷。这种人物塑造和心理描写,为影视改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可能性。
空间之美
中国电影史上留下过许多以江南影像为表现对象的经典作品。《天堂客人》同样创造了一个“江南空间”,其对江南的书写,如呈现在影视作品中,势必会形成一种视觉奇观,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这里的江南包括两个方面:作为精神空间的江南和作为社会空间的江南。
作为社会空间的江南,在小说中呈现为历史大背景下的众生相。它与作为精神空间的江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互为映照。一方面,社会空间是精神空间的现实呈现,是精神空间派生出的众生相,另一方面,对社会空间的精心结构,又丰富了作为精神空间的江南。伏申在杭州这一特定社会空间的种种奇遇中,既有惺惺相惜,又有爱而不得,更有“永恒之女性,指引我们上升”。作为动作线的谍战故事因放置于这个空间而显得别有意味,既因被爱情故事掩盖而显得扑朔迷离,又因局中人深陷爱情而使情节更富质感,从而体现出人的成长与选择。
伏申的身世之谜与身份之谜,其本质在于身份认同。伏申对伏德魁和瞿玉郎的回避一去十年,相应的是受沈甲妃的感召而来的十年杭州之行。伏德魁和瞿玉郎、沈甲妃和谭杭丽,构成了奇妙的对位关系,从而使人物的成长与选择从历史叙事进入到人生之问。正因此,以下结尾一段就很有意思:
“门开了,随着笑声,一个女子一手拿着封电报,一手提着一小壶黄酒,出现在门口。伏申兴趣不在酒上,抱起戴着鲜红色新肚兜的小角儿,往她怀中一放,告诉她,他希望继续留在杭州。女子扬了扬手中的电报,问他,到底在等谁?此时伏申的表情很难描述,当然不过是沉默,而不是犹豫。人生不就是一场等待,只是到最后,不知道应该等待什么,等待谁。只是到最后,等待的是自己的灵魂吧。”
在此,作者无疑创造了一个作为精神空间的江南,书写了“在人生最美好、情感生活最丰富、能量最充足的年纪,把自己点燃,希望在至暗时刻,闪现出最炽烈的如流星般的光亮”,是在最好的年龄、在特定的时代,留下可堪追忆的“勇敢站立”和“热烈奔跑”。在我看来,“血脉三部曲”书写了江南的精神史,在《天堂客人》中,这个精神史找到了一个可感觉可触摸的落脚点。这从小说每一卷的标题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小说共分四卷,分别命名为黄酒、梅雨、台风、潮信。第一个是食物,后面三个都是天文现象。这是很有江南特色的,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江南生活状态的表征,也正是这些状态淬炼了江南的精神。比如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如果有一天到杭州做客,遇上好客的主人,千万要警惕黄酒,颜色诱人,入口极好,但后劲极大,容易醉人,往往醉得云山雾罩,不省人事,就像杭州女人。再比如潮信,小说结尾有个细节,我看了其实是有点动容的,说的是谭杭丽在春天约了伏申去大桥下看潮,沈乙嫔跟了过去,就看到谭杭丽被大潮卷走了。毛教官跳入汹涌的江水中救她,不幸一起消失在黄色漩涡里。但作者马上又补充说,其实一开始,是毛教官猛地把伏申往浪里推了一把,伏申一个踉跄,结果撞上一旁的谭杭丽,谭杭丽猝不及防,往前面一倒,直接被潮水卷走了,深感意外的毛教官只能跳江救她。表面上看来,这是给一个传奇故事收尾,但恰恰是类似这样的细节,读来总让人心情复杂,宁愿放弃简单的善恶判断而进入人物内心,去直面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下个人的成长与选择。
结 语
《天堂客人》作为一部深具文学价值和历史深度的作品,其影视改编的可能性和挑战并存。从故事的趣味性到人性的复杂性,这部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刻的主题思考。
影视改编的成功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原著的文学性和视觉媒介的表现力。通过对《天堂客人》中的人物、情节、主题以及历史背景的深入分析,改编者可以构建一个既忠实原著又具有创新性的影视作品,通过精心设计的视听元素,有效传达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故事的情感深度。相信通过精心的策划和制作,可以创作出一部既为观众喜闻乐见、又富有个性特色的优质影视作品。
(作者系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