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根茎能说话》:声音、气息与结构
这是一首深情缅怀母亲的诗,其情感、主旨既明确也显豁,无须讨论。每个有切身经历的人,其悲恸之情是共通的,也会在思念中重返记忆之路。不过,诗人作为写作者,需要通过语言表达——毋宁说转换——那难以言传的一切。从诗人一面说,语言与情感是共同体,尽管他会遭遇并要克服言意矛盾;从阅读者一面说,他面对的是定型的文本,只能借助文字符号来揣摩诗人的意图。
这首诗首先引人注意的是诗人使用的一个重复句式,并以之为标题。这个句式出现了三次,很自然地将全诗分成三部分。在向下推进的诗行中,诗人从此时此刻 —— 可能是母亲的忌日——倒退回童年时光。这个重复句式起于假设,令人联想到古典诗歌中同样的用法。比如《诗经·郑风·褰裳》首章:“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是爱情诗,出自女子口吻,与《如果根茎能说话》完全不同,但其假设句式形成呼告手法:把不在眼前的人和事,当作在眼前一样倾诉。诗中,深埋地下的根茎与“我”无法谋面,但在“我”的想象中,它在向“我”报告地下的情形和它的感触,带着抚慰人的语气:“地下比地上好”。
如果根茎能说话,它将说些什么?这会引起阅读者的好奇,根茎也由此成为全诗的核心意象。尽管它不是逝去母亲的替身,代她开口说话,但两者存在隐喻关系:根茎埋藏在地下,有如母亲;根茎在继续生长,好比母亲;根茎源源不断输送着全树的养分,仿若母亲在世时。相对比较晦涩的六、七句,也要从隐喻角度去理解:蚯蚓耗费半生穿过孤坟,蚂蚁拼尽全力爬上树顶,都只是为生存本能所驱使,并不见得是在追逐宏伟理想、远大目标,很难用值与不值来判断。它们是芸芸众生中你我真实的写照,母亲也曾在其中。
多年来,我和历届文学院本科生在课堂上讨论过这首诗。学生完全理解诗人为什么说“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 今年她十一岁了”,也推测他是在梦中与母亲相见。至于为什么“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单看这首诗,就有些不得其解。这需要诗外材料来参证。我很早听诗人讲过,母亲身患癌症后,他把她接到武汉来治疗。母亲的身体日渐消瘦,他每次都背着越来越轻的母亲,一步一步地进出医院和家门。直到有一天,背上的母亲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儿啊,你对我这么好,我死了,你怕是梦不见我了。我不想来吓你。—— 母亲信守了诺言,十一年来没有走进儿子的梦里。她怕儿子担惊受怕,以为她在阳间还有什么事放不下,或者,以为她有什么托付又不肯说出而惶恐不安。十八年后,诗人写下《咏春调》,提及这一细节: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 这是不是意味着 /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 我背着她从医院回家 / 在屋后的小路上 /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 一边走一边哭
恐怕没有人愿意在脑海中浮现这样的场景:边听边哭的儿子,背着病入膏肓的母亲,走在开满鲜花的路上。春天来了,对不同的人的意味却如此截然不同。有心的阅读者,还可以在诗人的随笔《为什么我梦不见你》中找到相同答案:
十多年来,每次当我想你的时候,都会在入睡前,将双手慢慢从身体两侧移至胸口,以这种扪心自问的姿势进入梦乡。我清楚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再见你一次,哪怕是你已如鬼魅闪现、午夜魍魉。然而,你从来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因为你生前就有言在先:“我不会让你梦见我的,我怕吓着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背着你那被癌细胞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躯,从阴凉的人民医院里出来。记忆中,这是我在人世间第一次这样背着你,如同在我小时候你无数次这样背过我一般。你俯在我的耳边,幽幽地呢喃道:“儿啊,你真好……”
诗人不同的文本,包括不同文体文本之间,相互映射也相互参证,形成一个文本群语境。解读一首诗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找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很可能它并不存在;关键在寻找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尽可能扩大阅读视域,不再随意下结论。阅诗阅文如此,阅人阅世何尝不是如此。一首好诗带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诗。
作为缅怀、哀悼之诗,《根茎》写得很安详、沉静,也并无暗潮涌动其间。这既是因为诗人以假设方式,避开直抒胸臆,也与结构的简单、气息的流畅有关。全诗三部分,总体上从抽象的抒情向具象的描画渐进。说第一部分比较抽象,原因在于诗人借根茎的观察来抒发人生的感慨:“黑暗中没有国家/光明中不分你我”。在光明中活着的人有各种差异,也有很多人为了证明与众不同而操劳一生,到头来都只拥有一个名字:亡灵。诗人可能会说,活着的人,尽情享受属于你的光明就好了。蚯蚓、蚂蚁意象的出现弱化了这部分的抽象性,但因隐喻手法而有些难解。第二部分则出现悼亡对象。“十一岁”这个精确数字勾连起生死两端: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轮回。也正因这个出人意料的年龄,第三部分转向描摹“我”的童年场景,就不显得突兀,而且聚焦在“坐在树下/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轻轻地挖”的场景上,极具画面感。孩提时代的我们得知地球是圆形时,往往大吃一惊;也很可能幻想过用铲子挖通地球,看看另一面世界的模样。诗中幻想退行到童年的“我”,希望用铲子挖到地底,与久违的母亲相见。
从诗行来看,三部分行数依次为七、五、四。在渐次减少中,诗意却愈发明朗,甚至散发出童真童趣的气息。收尾句的跨行因此会引起注意,尤其是“轻轻”与“挖”的语义和音调的粘连。由“挖”字回头审视,会发现全诗有不规整的脚韵“a” (“话”“家”“芽”“话”“她”“下”“挖”),音韵上属开口呼,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用意,只是让人感到缕缕孩童般的稚气,仿佛根茎真的能开口说话,母亲真的只有十一岁,而“我”也真的穿梭回了孩提时代。不过,全诗在情感抒发与声音形成的调质上,处于往复摇摆的状态:从语义及其负载的情感而言,自然是沉痛、怅惘、忧伤的;从脚韵来说,却是平淡、坦然、顺其自然的。好比座钟钟摆的两个点,诗在意义 / 情感与脚韵之间循环往复;两点之间既相互映衬,也具有某种相互消解的效果。从声音与意义融合的角度说,收尾处“轻轻”一词,淡化了这首悼亡诗可能会激发出的过度悲伤的情绪;“挖”字的平声,则让已趋淡化的悲伤,终归平静。
(编者注:本文选自《何以为诗——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