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日三秋》看刘震云小说创作
与上一部作品出版时间间隔并不算太久,刘震云出版了新作《一日三秋》,媒体和批评界依旧用了“暌违”一词,足见其所受到的期待。小说出版后,批评界随即出现了系列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长篇小说选刊》《文艺报》等报刊都发表了该小说的评论专辑,其他媒体也不遗余力进行推介。在新媒体平台,如豆瓣、知乎以及图书销售平台上也有大量的讨论,引爆了话题,图书销售数据一路看涨,可谓叫好又叫座。刘震云的小说书写是严格意义上的纯文学书写,却拥有极好的销量,通俗性和经典性两头都占,这很有意思。其实这和他的创作策略有关,简单来说,刘震云能够在创作中“投机”“取巧”,在“创新”中“守成”。所谓的“投机”,其实是投读者所好,把握各种契机,不乏迎合的意味;所谓“取巧”,则是玩点小创意,耍些小聪明,给些小惊喜,让文本不至于那么千篇一律,阅读过程也不那么枯燥,但与那些炫技的先锋文本相比,又没有绝对地出格,保留了文本庸常的一面,这些都体现出了一种“创新”中的“守成”。《一日三秋》正是在“俗”与“雅”中游走、在“影视化”与“去影视化”中徘徊、在“重复”与“自我重复”中攀援爬升。
一 “俗可耐”与“雅可赏”
刘震云的小说延续了“新写实主义”的风格,整体上来讲比较通俗,但他的小说又不仅仅是一种通俗文学和纯文学的辩证,而是向两头无限延展,走向极致的雅和极端的俗,形成一种特殊的张力。一头朝向大俗,走市场路线,迎合普通读者;一头朝向大雅,坚守纯文学的品格,注重思想性,隐含作者的深度思考,进而被学界关注。作家在两者间拿捏有度,脚踩在市场与纯文学的两端。大俗并不是“俗不可耐”,而是保证纯文学的叙事品格和思想深度。刘震云在生活流的叙事中追求一种思想性,探讨人、人性、人的存在特别是存在的荒诞等命题。这些高深的命题让他的小说又走向了雅的一端,也不是曲高和寡的雅,而是可供一般读者赏析的雅,以生活的细枝末节将抽象的命题具象化,让他的雅可供赏析。大俗与大雅在他的文本中被统一了起来。关于书名其实已经做出了很好的题解,“一日三秋”有诸多的解释,但其实都不是选择这句话作为题词的根本原因,作为牌匾,它的笔画最少,需要的空间不大,雕刻起来不费功夫,这才是它得以雕刻悬挂的真实原因。虽然店家觉得它“雅”,但并不涉及真正的“雅俗”问题。小说以此为题,已经暗示出不少的东西。刘震云是一个复杂的主体,一方面,他强调自己是“是从那里来的农家子弟”,另一方面,他又被批评家誉为哲学家,有论者评价他的《一日三秋》时就提出,刘震云首先是个哲学家,这是他的文学与众不同的根本原因。
与很多追求文学性本身的精致主义作家相比,刘震云的作品在“文学性”上可谓乏善可陈。比如从小说语言上看,作品的每一句话都稀松平常,“土”而且“俗”,说简单点,就是缺少一种艺术的“质感”,可在思想性却被拔得很高,无论是作家自我言说、文本流露,还是批评家阐释,都和一些宏大主旨联系了起来,即便读者们并不是为这些元素而买单。《一日三秋》处处体现出这种“俗”和“土”。它讲的是一家猪蹄店的故事,小说的关键词其实是“笑话”,通篇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笑话,就连苦难的花二娘一直追求的东西,其实也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为了对抗悲伤,这种反差性凸显了笑中带泪的悲剧效果。同时,小说时不时穿插一些有挑逗意味的男女之事。另外,作品不少地方直接使用“段子”素材,具有段子文学的意味。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故事主体也算是一个段子。段子文学的底色让作品走向了“土”的一面,以段子为文力求达到幽默的效果。幽默是刘震云笔下人物的常态,这种苦难和幽默的对举形成了“拧巴”效果,自嘲也好,反讽也罢,是典型的笑中带泪,是一种“拧巴”的幽默。《一日三秋》很大程度上仍是在探讨延津人幽默的本质。但是在另一层面,对这些俗人俗事又有一定的哲理反思和抽象,可谓“土味”哲学。
二 影视化的“快车”与“去影视化”的尝新
刘震云是搭乘“新写实”走上文坛的,而和他属于同一流派的作家们并没有取得和他相同的市场成绩,这与影视化不无关系,尤其是他与冯小刚的合作是其进一步流行的重要原因。“刘氏幽默”与“冯氏喜剧”一拍即合,两者的结合更是将喜剧的吸引力发挥到极致,有时难免陷入一种“傻乐”。可以说是影视这一具有“快餐”性质的文化带火了刘震云。刘震云的小说戏剧化成分十分浓郁,通过其精心构思布局,制造了不少的爽点和看点。这反过来也为其小说频频改编成影视作品提供了契机。
刘震云早年间的作品《手机》《温故一九四二》《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等相继被拍成影视剧,《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刚出版就已经开始了影视化的讨论。影视化的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绑架了刘震云后续的创作,随着影视化的脚步加快,文字会逐渐沦为影视脚本,小说一经出版,谈论的话题就与影视改编有关。为着影视改编的便利,会将小说高度戏剧化,强行设置巧合,故意制造矛盾冲突,凸显出卖点与看点等。而在普遍的影视化之后,作家反其道而行之,《一日三秋》又彻底去影视化。作家在多个场合表示,《一日三秋》是坚持文学的手法创作的作品,并不考虑影视转化,这实际上已经透露出一种明显的“影响焦虑”。
虽然作家有意去影视化,可看来看去依旧有一种影视“既视感”,比如作品的巧合设置极具戏剧性,比如人物形象的画面感等都是如此。作品有一个关键的串联点“花二娘”,这一传说中的人物串联起不同家庭的人生经历和故事,把世人被忘却的情感和心事复刻出来。《一日三秋》中,家长里短、爱恨情仇这些俗人俗事,仍旧充满了戏剧性,经过作者巧妙的勾连,看似不经意却胜似鬼斧神工,高度巧合。此外,《一日三秋》的很多细节指向的就是戏剧化和视觉化,以画入文、仙女“花二娘”的传说、豫剧《白蛇传》的引用等,都是如此,可见自我的重复无法真正避免。
三 “重复”与自我的“深度重复”
重复并不只是指向机械的复制,重复是艺术构筑的最基本的程式和品格,艺术正是在普遍的前文本基础上发展前进。刘震云对传统的移植、对审美基因的把控、对戏曲的直接挪用等,都是一种广义的重复。《一日三秋》对中国文学传统有一定的效仿,包括民间传说、传统戏曲的引用以及传统技法的采用都是一种重复。《一日三秋》延续着“话痨”的文风,某种程度上是沿袭中国的“说书”传统。同时,作家将中国的聊斋志异式的本土“魔幻”叙述融进小说中,多少有一种探索的意味。正是这种在平铺直叙中加入先锋元素的书写模式,让简单的故事在不经意间的形式创新中生发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小说有一层复线叙事,形成了互文书写,这就是对戏剧的援引。一方面,直接用剧团这样的故事场景,让戏里戏外共同叙事。比如樱桃在戏里与李延生扮夫妻,现实中嫁给了法海扮演者陈长杰,这种巧合别有深意。另一方面,聊斋志异式的中国本土“魔幻”叙述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戏剧化。小说中穿越回到宋朝的情节首先是戏剧化的手段,其次才是寓言化的需要。
重复是一种“取巧”的方法,作家的风格是时间的积淀,刘震云深谙此道,多年如一日耕耘自己的文学家园,不断进行自我重复,可谓一种深度的重复,这种强化记忆对其风格的建构和读者的接受习惯养成有很好的作用。《一日三秋》出版后,评论家王干指出:“这部小说也是刘震云多年小说创作的结晶,能读到《塔铺》《新兵连》生活的原生态,也能读到《故乡天下黄花》《温故一九四二》的苍凉和历史的痛感,还能读到《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峭拔。”从一部作品能窥见多部作品的影子,重复度之高可窥见一斑,也足见其风格的延续性和恒定性。
刘震云的小说创作周期较长,涉及不同主题和不同风格的写作。但在多年的写作中,刘震云也形成了一些较为恒定的风格,这种创作的积淀和风格的叠加形成了鲜明的辨识度。也许正是潜在的自我影响焦虑,让刘震云不断跳出自己为自己设定的模式,他在采访中提出,“我的写作刚刚开始。这话不是虚伪,仅仅是对于写作,我刚刚咂摸出一些新的滋味。在写作前和写作时深入思考,写作后迅速遗忘也特别重要,就像重新登上另一个山头,从零开始。”不断把自己归零,是刘震云的习惯。刘震云不断强调写作需要从零开始,但是那些印在骨子里的写作程式是无法真正归零的。刘震云的书写还有一个很大的转变,就是他近年来几乎不写中短篇,只创作长篇,这一方面与作家精力集中打磨作品有关,也和体裁的“选择”有一定关联。当下,长篇小说成为一种炙手可热的文学体裁,越来越多的作家选择长篇书写,期刊方面长篇小说专号越来越多,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每年数以千计,加上网络平台,更是不计其数。此外,文学评奖、影视改编、市场发行、学术研究等,都比较青睐长篇这一体裁,而这些行为都与经典的形成密切相关,由此作家们对长篇就越发迷恋。
刘震云的书写向来聚焦普通个体的日常琐事,这和多年来文学注重书写典型人物、描写宏大事件、追求宏伟主题形成了对比。在刘震云的作品中,凡夫俗子、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成为小说叙述的主体内容,小说人物可以说并不具备典型性,而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所述事件也是每位个体日常所遭遇的生活,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地鸡毛”书写。刘震云的这种选择,看起来是秉承着作家的人文关怀,在给底层发声和呐喊,却不乏看客心态和戏谑的笔法,有时还陷入一种廉价的同情。作品有对个体劣根性的批判,也有调侃游戏的成分,将其作为小丑形象展览。刘震云很喜欢使用一些滑稽的笔法,《一日三秋》很多地方都涉及笑话,这有以笑写泪的主题表达安排,也有笑话本身带来的一种滑稽感和阅读的趣味性。
刘震云的小说语言奉行极简主义,基本以口语成文,故事线索清晰,提供读者感兴趣的话题,几乎不设置任何阅读障碍,阅读需求的层次把握得很好。当然,作家也会安排一些创意,带给阅读习惯一定的挑战。《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取巧”在于将正文后置,这并不算高明,如果不是印刷的排版提示,仅从内容关联上来看,并未有明显区分,只是一个尾声或者引子,明显有故弄玄虚的成分。《一日三秋》有划线的句子,似乎有一种提示,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指向,在结构安排上也故意失衡,樱桃写了十章,几十页,而写明亮的一章则上百页。结构的失衡有人物命运的隐喻,同时也能单纯挑战阅读者的接受期待。《一日三秋》的题目化用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古诗,而小说中谁与谁之间的见面期待又有如此之大呢?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交流的困境、个体的孤独都不指向这种时间的相对性,更没有这种时间观中所蕴含的情愫,作品因此形成了巨大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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