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小说集《不凡之镜》

　　读王方晨作品、相片，会想到《陌上桑》“盈盈公府步”这句诗。王方晨先生迈着千年方步，从圣人的家乡走来，沉稳中有他的锐利和担当，这担当就是体现在中篇小说集《不凡之镜》中的文以载道。

　　《不凡之镜》让我们感觉到日常生活中暗藏的惊悚。这部中篇精品集收集了《处处金枝》《不凡之镜》《女病图》《大陶然》《神马飞来》共五篇。王方晨在日常生活诗性的叙述、内在矛盾深刻的剖析中，形成语言和情节的内在张力，让习焉不察的生活叙事迸出哲理的火花，照亮未来。

　　葛不凡省厅中层，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背负着众人的希望，也曾经热血沸腾，也曾经意气风发，舍我其谁，但人到中年，比起经商的朋友，囊中羞涩，事业进了一个困局，不免有腹诽有懈怠有不满，但机关人的谨慎，使他不可能在言行上表现出来，甚至自己也意识不到。老丈人那句没有温度的“小车子”，使得这隐形的习焉不察的困局显现出来。这几乎是所有人到中年的困局，但这困局，你能跟谁说，能向谁反抗?您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受害者。这困局在家庭中以更惨烈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就是“为了你好”。葛不凡的岳父母为了讨好女儿家，不停地做各种好吃的，还要葛不凡记住菜名，吃进肚子，大嘴巴不停地吃，岳父说吃，他吃了。

　　夸张漫画似的镜头，写出了葛不凡在饭桌上的无奈和受虐。为什么会有如此困局?中国传统社会的“温良恭俭让”有没有错?中国人不善于直接说出自己的感受，只能忍受或迂回表达有没有错?作为女婿的葛不凡也没有对强制塞食的抗议，哪怕是“为了你好”的名义。这看似完美生活中，你能感觉到处处忍受之痛。为什么要忍?还要忍多久?本文就是把我们的日常细细道来，剖开了生活惨烈的实质和社会的病痛。

　　葛不凡的生活以环子丈夫的去世为转折点。环子、小藤，作者在对这朋友命名的时候是否有《红楼梦》似的谐音和寓意?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环子的丈夫以这种男人最风流最幸福的方式做了鬼。也揭开了环子在别人看来风光生活的疼痛。 这种疼痛也刺激了在惯性中，日复一复麻木的葛不凡。葛不凡以此事为转折点，开始了他的反思和反抗。

　　在财富与地位面前挣扎的孟海洋，照出了社会阶层的巨大落差。孟海洋与周萍绝然不同的阶层，以至于孟海洋的父母以儿子有这么个朋友为荣，并且时不时对儿子没去大院询问一下。这时，已经不问周萍的品德或者家庭的修养，位高者德即尊。这种观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在孟海洋父母那里是绝对践行的真理。就是在这种巨大的阶层差别和赢者通吃的环境下，中央美院毕业的孟海洋一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能拿到工资的单位，工作与理想太远，而辞职后，收入不足支撑自己的生活，在这种种错位中，一直忘不了少年时遇到的金桂美。当然，她是好哥们的“马子”，而这金桂美后来成自己孟海洋的贵人，就是这贵人却有着不堪的过去。小说在缓缓的叙述中，把社会中那种令人震惊却很少被人洞悉的不安和冲突丝丝入扣表现了出来。让人既有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又有忽然惊醒的豁朗感。

　　《大陶然》《女病图》同样对世俗生活的描写，《大陶然》中两个互有好感的鳏寡老人，本来应该互相取暖，却因为老怀摔伤骨折在儿女的撺掇下赖上老狄，这本来是非明显，但作者通过细腻的刻写，让你觉得似乎他们赖人也情有可原，老怀的不易，甚至对老狄还有那么点点温情想法，老怀儿女的生活的艰难，都为这种耍赖找到某种合理的解释，但面对比自己更弱者的欺凌，又让你觉得可恨。小说在矛盾行进中对生活的剥皮见筋，穿透皮相，让人看到生活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

　　《女病图》则是以近乎夸张的笔法，写出了一组社会边缘的女性，失去丈夫再婚又离了的丘艳芳，被丈夫嫌弃的朱小媛，“名声老不好”兰沫女士 ，通过种种女人的“病”，写出了社会之病，专门针对单身女性的诈骗，对女性的各种歧视，以及社会偶发事件中个体的脆弱。

　　小说对中国人情爱心理入木三分的刻画。葛不凡父母家庭的生活，看似和谐平静下，有不为人知的暗流，母亲再嫁的对象，跟父亲大相径庭的对比中，让人不由对母亲曾经的婚姻惊悚。这也是葛不凡所不愿承认的。而葛不凡金童玉女的背后，却有小环的欲语还休的情愫，葛不凡岳父跟小环大姑的牵手，你认为是爱情还是互为需要的苟且?似乎都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概括。而小环的婚姻在别人都羡慕的眼光下，却爆出狗血的剧情。这种种的情爱故事，作者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写情，而是借此写出人心的复杂和社会在大转型下的畸变。

　　最精彩的情爱心理，我觉得非《大陶然》莫属，老怀与老狄以无赖的形式走近，在互相猜忌和仇恨中，似乎完成了互相接近与爱慕，这真的非常符合在中国传统心理中欲迎还拒，羞羞答答，各种压力之下的互相试探，但老狄最后的反转又让你感觉所谓爱情只能死在算计的胎腹中。

　　丘艳芳的爱情在大胆释放和寻找中，却遇到了狗血骗局，但你仔细琢磨，发现这“爱情”也满满套路，如果丁保钩不说自己是正处级公务员，丘艳芳还能有那种抓着宝的感觉吗?你是否从中感觉到了中国一直有的夫贵妻荣的思想?爱情应该有的内在的感情和感觉少之又少。这种社会心理让骗子刘玉亮以公务员丁保钩的身份屡屡得手，揭开了所谓爱情名义下的名利追求与博弈。

　　当时还不是毕老太的大丫，不顾世俗的评价和眼光，大胆与情人私奔，这私奔却因种种缘由而失败，这成了大丫一生的疼，也成了世俗人鄙视大丫的理由。大丫按父兄的心愿嫁给毕守鹤，相夫教子中熬成了毕老太，但伤痕一直在，当得知冯聿宝被车撞成了哑巴，她埋在心灵深处的伤疤豁然被挑破，有了掩饰不住的疼。这个年龄，她也不想再掩饰，她直觉冯聿宝受伤与往事有关，她不顾脸面和世俗的指指戳戳，冯老太的各种阻止，固执地要见老冯最后一面，却也没有预想的功效，而自己成了别人的笑话。近一个世纪过去，还以坦然的爱情为笑话，本身就是一个社会的悲剧，而与这个故事相映衬的是，毕老太儿媳与孙子的对立，那种遮藏不住的情欲与对这种情欲的仇视，构成了毕老太的对照面，让你不仅惊恐：一个世纪过去， 我们并没有前进多少。

　　作者是位温文尔雅的君子，即使揭露，也有着字里行间的温度，这温度是冬日里的暖阳，让人看到希望和光。金桂美在不堪的命运中，却有令人惊讶的机遇和能力成就自己。小环的不堪的婚姻之外，有全力帮助她的不凡和小藤。朱小媛在婚姻困境中，有丘艳芳的全力帮助，尤其在受伤后，丘艳芳的帮助，丈夫情人的出手，似乎在毫无办法的困局里，有了希望有了力量。而丘艳芳对骗自己的刘玉亮最后的温情，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和伟大。老狄对受伤卧床的老怀的照顾，有无可奈何的成分，是否也有内心隐隐的怜悯和同情?用他的话说，没有自己愿意，老怀能躺到他床上?而执著的大丫，让人看到人性的光亮，无论是年青执拗的出走，还是老年后对冯聿宝近乎疯狂的救助，都让人看到在中国人的世俗小聪明之外的另一种人，他们不苟且，不世俗，不管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干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种精神，跟鲁迅笔下的傻子遥遥呼应。似乎，让我们看到执著的一去不复返的荆轲，让我们看到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也让我们看到鲁迅横眉冷对。这应该是此书给予时代的一种精神，这也应该是作者所追求的大道。

　　作者擅长从传统中来，到现代中去，在不疾不徐又令人回味的叙事中，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幅世俗的画面，运用炉火纯青小说语言，塑造了世俗人性中的常态。微观层面让我们看到了作者的悲悯情怀，而宏观层面又实现了哲理的超越，使得人物形象有了多重而开放的阐释空间。

　　王方晨先生的小说，没有干巴巴的议论，但你在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背后，读出了作者社会道义感，责任心，让我看到孔子周游列国的身影，看到韩愈秉笔直书的激情，看到鲁迅揭露“吃人”的担当，看到文字背后那颗剖析社会暗黑，捧出的光亮的赤诚!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