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现实生活背后的“秘境”——王方晨近期小说漫评

　　我和王方晨是近老乡，同属鲁西南，相距不到20公里。这样近的乡党，使我对王方晨有了一种极近的心理距离。我一直在关注他的创作，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了浓郁的故乡气息，这是别人读不出来的。细嗅王方晨的作品，无论是语言风格、叙述方式，还是人物形象，乃至文字间散发的气息，都弥散着故乡特有的气息。不得不承认，借助阅读重返故乡，也是我阅读王方晨小说的主要动力。

　　小说作为一个虚构的文类，如何处理现实生活，是一个重要的命题，也是区别优秀作家和一般作家的试金石。进入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出现了百年新文学史上罕见的繁荣期，但在表面繁荣的背后，长篇小说也蕴含着深刻的危机。许多小说缺少阔大的精神屋宇，沉溺于生活的大泽，反而减弱了艺术应有的力量。特别是非虚构写作盛行，一些作家以小说现实化为圭臬，混淆了虚构与现实的距离，难怪有的名家写的小说会被称为“新闻串烧”。

　　2018年，王方晨出版《老实街》，让文坛一凛，人们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来自儒家文化积淀最为深厚之地的作家。随后，他又发表了包括《凤栖梧》《育珠记》在内的大量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凭借厚实的内涵，展现了与现实生活、与历史、与人性对话的不俗能力，特别是集中触及了许多作家感到棘手的道德问题，有了深刻的发现。确如李敬泽所说，《老实街》达到了一种“雄奇阔大”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与王方晨不懈的追求分不开的。

　　王方晨的小说，写的是现实生活，但是往往让人看到现实背后的秘境。这与他的艺术追求是密不可分的，他说：“现实生活令人眼花缭乱，而我独钟情于世界背后远离喧嚣的那方秘境。在那里，生活的真义仿佛一块沉睡的美玉，静静散射温润的幽光。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写现实生活的背后，都是一种对生活、社会、生存秘境的探索。”写现实的同时，他喜欢宕开一笔，看似不经意间的闲笔，却有着极大的力道。他的小说，许多都具有寓言性质。《老实街》中的《大马士革剃刀》，百货店店主和剃头匠，展现了在传统的“老实”道德掩盖下人性的幽微，所谓的光鲜亮丽的传统里面，隐藏着置人于死地的毒液。那只被剃光了的猫毅然投河自尽，隐喻了人性竟然不如兽性的深刻哲理。《老实街》看似是写传统，但绝对不是在复古，更不是在寻根，而是在阐明浸润在传统中的现代人，更需要传统这块遮羞布，去掩盖人性的肮脏与卑污。所谓的道德，其实更具有巨大的杀伤力，因为道德的利剑，经过现代的淬火，更能以寸铁杀人，且不留痕迹。这是王方晨的深刻之处。

　　长篇小说《背后》处理的是商业类题材，写的是一个超级大公司的分部领导层之间围绕权力进行的激烈博弈。商场如战场，对于这一类的题材，不少作家驾轻就熟，在叙述各色人等围绕利益进行争斗上游刃有余，但是容易被物欲牵着走，陷入脸谱化、肤浅化，甚至庸俗化的泥沼。令人惊讶的是，王方晨的写法与其他作家不同。他具有异乎常人的对题材的驾驭能力。这种驾驭能力，使得这部小说突破了商业类职场小说浮于生活表面的局限，将笔墨集中于展现公司各色人等斗法的“背后”，挖掘其中所蕴含的内在的人性力量。如果你熟悉他以往书写农村、书写城市的小说，就会发现《背后》依旧属于王方晨的写作谱系，体现了王方晨对生活独到的体察与省悟。

　　为了揭示生活背后的秘境，《背后》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小说以新上任的宇宙星集团无诡分部女总裁熊旎的经历为主线，将叙述时间压缩在10日之内。在这么短的时间，容纳40万字的生活体量，确实需要叙述的超强功夫。小说塑造的一个最为成功的人物是秘书长屈童，这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公务员形象。像极了俄罗斯文学《小公务员之死》中的那个小公务员。屈童出身寒微，无论见了上级还是下级，都是一脸谦卑。这样一个人物，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他亲眼目睹，自己的上级，那个大人，是如何将揭露他和秘书曼丽有暧昧关系的小叶整垮的。大人的一声咳嗽，也会把他吓一跳。

　　屈童在大人的威压、同事小叶的惨况、家庭的困顿等的压抑下，精神几近崩溃。作家详细写了屈童的这种心灵状态：

　　“从肢端渐渐袭进心中的一股茫然，很快就将屈童全身浸没了。思想中果真一片雪野，寂静无声，浩浩荡荡。世界如同凝固了一样，一直无限灰白……”

　　这一段写得行云流水，心理刻画细致入微，展示了小人物内心的万千风波。

　　王方晨善于描写小人物卑微的心理世界。他在202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花局》中，塑造了另一个典型的小人物“上帝”。上帝受花局一位副局长之托，去市政府一个重要的局送一封信。上帝费尽周折进入了市政府大楼，却没有等到姓田的局长，返回家之后，想了种种办法重返市政大楼送信，却没有实现。这是一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为了送信他的婚姻崩溃，精神出了问题，差一点被列车撞死。这种卡夫卡《城堡》式的情景，具有深刻的寓意，体现了在等级森严的体制面前，小人物的卑微感、无力感乃至绝望感。我认为这是王方晨的深刻之处。他抵达了这个时代最为核心的无力感。民间历来就有对官本位文化的崇拜，王方晨借屈童、上帝等一系列小人物，曲折表达了对官本位文化的批判，对权力对普通人的异化的揭示，振聋发聩。

　　王方晨叙述职场，侧重点在于揭示人物、故事背后所显现的深刻内涵。正如他所言：“生活的真相常常隐藏在生活背后。优秀的作家应该能够赋予文字一种神通，可以看到人所未能看之物，抵达人所未能达之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在叙述中注重留白，精心设置悬念，不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当然，这种方法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小说里运用得比较多。王方晨善于将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揉进现实主义小说中，并且尽量是不着痕迹地融入。鉴于此，他把自己的写作命名为“现代现实主义”。

　　《背后》开篇那位神秘的年轻男人是谁?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他和小说女主人公熊旎保持这种笼中鸟的情人关系?熊旎的父亲熊爹爹到底给她讲了什么?他是否真的生活在那个古堡里?这些疑问小说始终没有交代，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生活中永远不会像传统的小说所描述的那样清晰。现实的真相就是，我们无法掌控生活的全部，在生活的背后，总有一些秘密，我们无从知晓，也正如作家所坚持认为的：“在神秘的虚空，在你永远没有写出、不想写出的那个无限空间，在那个永不被解释的世界里。”正是有了这样的世界，才让我们心存敬畏，才让一个写作者心醉神迷。

　　基于这种对生活“背后”进行探究的书写，寓言性成为王方晨追求的一个写作目标。他的许多小说或多或少都有一种寓言性。《背后》表面上是写一个企业集团内部的人事纷争，更深的寓意在于表现国家的公司化、利益化，无所不在的经济利益，将人性、人情，每个人的一生，自然万物乃至大地与天空都裹挟在其中，精明的算计、反抗、妥协、交易，现实如此冰冷，仿佛世界都沉浸在暗夜里。

　　而在这些背后，王方晨并没有感到绝望，他既然虚构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个世界的王者，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站在背后，以人性之光将这个世界照亮。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