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战军:《老实街》印象——竹器店里安妥的生命场
王方晨从80年代末开始发作品,我们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起长大。他是一个非常有力量感的作家,对社会生活有着非常锐利的洞察和非常沉实的表现。十五年前我们一起奔赴东营参加他的研讨会,那时候的他确实不仅是显山露水,而是已经自成一家。有段时间,他曾把许多世界名著的篇名拿过来,写成自己的小说,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佳作,比如《八月之光》,给我印象很深。后来他调到济南,慢慢融入到这个城市里边去。济南本土生长的作家很多,其实对济南的小说叙写,不管外来人还是本地人,我们得承认几百年没再出一个刘铁云这样的作家。到他的《大马士革剃刀》发表出来,引起了那种相当大的波动式的反响,我们就知道他是在“揪着”济南不放了。果然,他有关老济南的作品陆续推出,这个人对济南现在已经是完全的融入状态,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济南人这样来看待。也许就是这样的宿命吧,本地与外来或者游子身份相杂,才有可能产生地道的有力量的当地题材文学上品。
读长篇小说《老实街》的时候,随着场景的变换,我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小说写到的是老济南的何处。我曾经在济南老城区的县前巷住过两年,小说中的地点、景观都离我很近,都是我领着孩子在每个胡同走过的地方。我也目睹着旧军门巷、狮子口街等等被拆的过程。从他小说的描写中忍不住回溯,情不自禁就会对应。
《大马士革剃刀》是王方晨进入到中年以后,文学力量感和包容度的一次爆发,作为《老实街》第一章出现,是整部小说的序曲,体现了全书的主旨,起到的是统领全局的作用,但我觉得还不完全代表这部长篇小说的最精髓的部分。从《化燕记》开始进入到对济南的真正融入,直到鹅这个人物的出现,鹅曲里拐弯的心路历程和各种各样异性交往的故事,在《竹器店》才有一个了结,而这个了结是未完成式的。《竹器店》这个章节,让我停留了很久,心情很复杂,晚上有时候做梦还梦见这条街里边的情况。开发商也好,邻居也好,当然还有一直对她很仗义的那些人,都纷纷到她家里来过。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看到鹅在做什么事?她把她爸爸过去的手艺操持起来。小卖店关了,开起竹器店。明明知道马上要拆迁,她却突然变成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带着倔强,带着翻腾无尽的心事。她要考虑自己的孩子,考虑石头到底怎么办。她最后还是求到她不愿意找的那个开发商,为儿子找了工作上班。写到《竹器店》这个地方,我觉得她是面临着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关节。大家都知道这个街要不存在了,必拆了,处在拆而未拆的情况下,人心应该是最乱的,但是他写到了那种处变不乱的氛围。这个氛围涉及了周围的老老小小,不仅仅是鹅一个人,包括那个小脚老太太。儿子领回一个未成年已经怀孕的儿媳妇到家里来,搁过去济南老人遇到这种事得吵骂得很凶,但是在老实街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这是动荡即将开始前的寂静。在这个时候她反而把竹器店开起来了。王方晨找到了最突出矛盾、最戏剧化的节口。从这儿不断往外“崩”故事。鹅以为她能够掌握这一切,而且年龄大了,也不对婚事抱有太多指望的时候,其实生活安排还处在最难平静的状态,比如她去为儿子找工作,比如早上起来闻到了一股尿味,才发现自己的门墙上被人泼上屎尿,写了“破鞋”。这个情节的出现是很令人吃惊的,但是鹅一点点把它擦掉了,擦得尽量没有味道。王方晨没再说是谁干的,但是前边写到一个撞人的事件,我们能够明明能够猜出是什么人在做出这样的事。关键在于,这以静写闹的本事,使一个杰出的小说家的素质从中显现了出来。
王方晨通过《老实街》的写作成熟起来了。我们看到了他从过去一个相对内心里有许多焦虑甚至有些暴躁的脾性,慢慢像《竹器店》里边的氛围一样,变得沉淀下来、宽宏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作家向大作家走过去的标志。这部长篇小说里的大部分人物,比较重要的人物在竹器店里都有了一次活性过场,人物特征的细节都十分传神。
《大宴》这一章是小说结尾的华彩部分,好看,但是《竹器店》在精神上已经安置完了。就像家园要从老地方搬到新地方一样,在精神上,在心灵上,王方晨给了他的人物一个特别让人心里边踏实的安置。一个作家对待人物如何,往往有的时候能够看到他对人如何,而对人如何是检验写作者到底有多么了不得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尺。我们从中只是看到了泼屎尿的情景,再看不到把猫毛剃光、耳朵割掉,那些阴鸷的行为再没有出现。这一章在整部作品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同时我们也从《大马士革剃刀》到《竹器店》的路径上,找到了王方晨的创作走向更广大的、更高远的、更杰出境界的标志。【原载于:《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6月19日 03 版)】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