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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星长篇小说《培训班》

发布时间:2022-11-10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人生如戏,是谶语,也是咒语。戏剧仿佛人生的映像,每个人都在现实与这映像之间来来回回。而如果,真的曾经拥有过一段与戏结缘的岁月,即便只是一掠而过的一小段,也会定格成特殊的画面,抵抗住岁月的侵扰。小说《培训班》的取景框里,就是这样的一段岁月,一群人。故事发生在那个特殊时代,一群背景各异的青年聚集在艺术学院中,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戏剧创作深造。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对于戏剧怀有不同的感情乃至目标,而在这有限的一年中,围绕着剧本、角色、排练,他们的故事纷纷扰扰。但因为并非正式的戏剧学院学生,相聚时间又极其有限,这些故事因结业戛然而止。也因此,他们的身份在专业戏剧人员和普罗大众之间有了确切的接口,他们的经历也有着更为真切的现实支点。

  事实上,戏剧培训班,对于小说和人生来说,都是一个太巧妙的横截面。这让我们生出一种期待,这一年的故事该怎样的热烈、喧嚣、充满激情。然而,作者一动笔却显露出惊人的冷静。

  苏威廉睡不着,同屋的赵青一直在打呼噜,有一片刻像是吹起了口哨,苏威廉实在听不下去,索性起床不睡了。他摸黑出门。走道里月光如水,他的身影在拉长,伸手是五个巨大的手指在晃动。

  老房子是申江艺术学院的宿舍,和校区隔着一堵墙,混杂在居民区内,在一个长弄堂的尽头,给人的感觉是养在深闺人不识。农场培训班的学员就住在这里,一楼是创作班,二楼是表演班。

  苏威廉是创作班的,他和创作班班长赵青两人住一间。房间在一楼,北向,逼仄潮湿,阴气足。头一天来,他就踩到了蜒蚰,非常恶心。别的人住在大房间里,有阳光,可是人多,挤在一起。这是学校的安排,没有选择。

  我们仿佛听到作者在示意我们安静下来,然后从容地打开了一个装满往事的匣子,历数起当日种种。他明明知道我们的期待和好奇,却似乎无意顾及,他始终淡定,不疾不徐。虽然是一部长篇,但作者迷恋简约和节制,他擅长讲述,而不是渲染。小说的开头呈现或者说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文体风格——苏威廉的出场自然、直接,作者仿佛默认了我们早就知道他的存在,熟悉他的存在。在苏威廉熟门熟路地走动一圈之后,作者才转身交待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前情——因为在农场时,苏威廉颇有音乐造诣,赶上了一个去大学也就是申江艺术学院深造一年的机会。只是进了培训班他才知道,这里是学创作的,而非作曲。但他那“我是来学作曲”的申诉声并不被理会,就这样,他阴差阳错地待在了培训班。

  没有铺垫地直接登场的并非只有苏威廉,他的一众同学,赵青、小滕、晓霁、毛国成,乃至旁系人员艾玛、“孔乙己”等等都是这般自然亮相的。他们的经历和关系要在之后的叙事中慢慢搭建和清晰。这致使整部小说的叙述畅通无碍,一路顺延而下。这样的干净利落预防了我们在面对这样的故事时,容易预设和积蓄的情绪——我们总爱怀抱着看戏的心态来注视戏剧学院里的人和事,仿佛他们就是演员,剧本必然跌宕。但他们一个个波澜不惊地亮相,仿佛邻里乡亲,预示着我们将拥有一个能清晰而平静地面对培训班众生的角度。

  这种波澜不惊,是作者的态度,更内化成他的写作技法——他谨慎地运用形容词或是长句的铺排,这类似于绘画中的白描,在去除了阴影和晕染后,细节和人物形象总是分外丰满和清晰。

  学校图书馆被整顿,要求清点书籍。苏威廉正跟他的邻居、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小鲁谈论此事时,着急上火的图书馆馆长进来了:

  这个时候传来敲门声。小鲁说,请进。

  苏威廉其实没见过图书馆馆长,馆长高高在上,平时也不怎么下来。不过现在苏威廉一眼就确信面前的就是馆长,馆长是个瘦老头,半边脸是肿的。馆长龇着牙问小鲁,小鲁啊,清点得怎么样啦?小鲁说,差不多了馆长,这个周末我这块肯定可以给你。馆长说,好啊好啊。一定要抓紧啊。你们几个,这几天辛苦点啊。小鲁问馆长的牙龈炎怎么样了。馆长痛得都已经发音不清了:没有好啊,感觉一塌糊涂,好像花烧啦,花烧啦。

  哎呀,馆长,发烧么要回去休息的呀。

  嗯嗯,嗯嗯。

  馆长退出。

  寥寥几笔,一个无奈又焦急的瘦老头形神兼备。注意,写馆长离开,就直接俩字“退出”,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是折射整部小说的笔调和格调的棱镜。一切都是生动活脱的,但又被隐去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去掉了浮泛的气息。可明明,小说中人经历着种种“出乎意料”——晓霁根据男友在台风中救人而牺牲的真实经历写了剧本《战台风》,创作组去实地体验,却意外发现男友的私人感情生活并非晓霁心目中的那样单纯;大家都想进入轻骑兵文艺小分队去农场巡演,因私心里都知道途中会去黄山游览,却不想车子在黄山出了车祸,虽然最后只苏威廉受了些伤,但无疑令人心惊肉跳……这些跌宕的乃至惊魂的,作者都有办法一一化解,就像那场车祸的经过,作者居然借用当时报纸的几行报道来记述,透着一种时过境迁的淡然。

  卡尔维诺曾谈到,生物的形成过程有两种模式:“一边是晶体(象征表面结构稳定而规则),一边是火焰(虽然它的内部在不停地激荡,但外部形式不变)”,“晶体和火焰,是时间的两种增长方式,是对四周其他物质的两种消耗方式”。([意大利]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到70页。)晶体和火焰可以是互不相扰的存在,就如冷静的思考和回望是包裹在生活激烈燃烧着的火焰之外的稳定结构。经由它们,生活被重新打开,岁月的褶皱被一帧一帧地熨开,明明白白,但是有节制,有距离。是的,距离和节奏感,作者拿捏得到位。就算在描述艾玛被男友、培训班学员唐高潮抛弃后的伤心时,作者也并不曾意图让我们产生代入感:“艾玛最近一次和晓霁见面,她的脸色好些了,也能正常说话了。晓霁问艾玛,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艾玛回答说,放心好了她不会去寻死的,她会回农场去的。晓霁问她还想唱吗?艾玛说不知道,那要看老天爷的安排,要看声带恢复得怎么样。”艾玛的话甚至都由第三人称转述,而非直接引语,瞬时提醒我们自己的位置。但这种距离并不能阻碍我们感受到艾玛的黯然神伤,甚至,反而加强了这种悲伤的力度——大音希声,并不是所有的生动都只能通过感同身受来达成,许多时候,想象会放大和激活更多的情绪。

  就这样,作者在戏剧性和现实性之间谋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以至于当一些戏剧性更为强烈的片段和情节潜入了小说中人的日常生活时,也自动获得了合理的逻辑。当苏威廉念及唐高潮抛弃了艾玛之后又有了新欢,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又读了一遍契诃夫的《海鸥》”,其中“梅德维坚科说,你为什么总是穿黑衣裳?玛莎说,我为我的生活戴孝。我很不幸”。小滕涉嫌弄丢了苏威廉借他的一本学校图书馆的重要内部读物,非常紧张,苏威廉也紧张,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苏威廉看小滕的脸,觉得“已经瘦成一张马脸了”,突然担心起他这个样子怎么继续在戏里演列宁……纵然小滕演的列宁在班里闻名,此刻念及显然还是不合时宜。可苏威廉如此的真诚和自然,泄露出戏剧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修辞。就是在苏威廉和小滕手里莫名消失的这本《戏剧技巧》,后来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书的去向问题成了小说之后影影绰绰但挥之不去的一个“眼”,诸多人和事被一一串联。一本书的遗失造成如此大的动静,如今看来魔幻,在其时其境却是确凿的。甚至班里挂起了一个用牛奶箱改造的检举箱,让大家互相揭发。赵青对此的总结耐人寻味:“这是一个悬念”,而紧随其后的正是《戏剧技巧》里对悬念的释义:“所谓悬念,就是兴趣不断向前延伸和欲知后事如何的迫切要求。无论观众是对下文毫无所知,但急于探其究竟,还是对下文作了一些揣测,但渴望其明确,甚至是已经感到咄咄逼人,对即将出现的紧张场面怀着恐惧——在这些不同情况下,观众都可谓是处在悬念之中,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兴趣都非向前冲不可。”

  此刻,悬念一词慢慢越过了戏剧的界域,弥散成人生的真实状态,在夏君一老师的课上,更上升为人生的隐喻:“悬念其实也是生命的本质,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大悬念,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又去向哪里。我们不知道,无从揭晓。”

  就在戏剧与现实的融合中,一种幽默感开始蔓延。用詹姆斯·伍德的话来说:当一个或几个人物仿佛走出虚构的故事,对非虚构的现实或直接对看客说话,喜剧就开始诞生。(参见[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页。)而作者的冷静和俭省,让这种幽默具有着严肃的属性——我们冷静地看向小说中人,然后不由冷静地低头审视自己,继而无法再放肆地大笑,而是“投身于小说人物一样的复杂而自由的维度”。([英]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李小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从苏威廉阴差阳错来到培训班开始,这出“喜剧”就拉开了帷幕,但是每个人都严肃认真,并不自知自己身上的喜感。这样的冷幽默自然地存在、生发,不只是在学员身上,更隐匿而深刻地烙在培训班之外的大众身上——不仅在小阳春饮食店跑堂却对戏剧有着非一般见解的“孔乙己”、不管自身处境如何始终乐观单纯的小鲁如此,那些无名的角色亦如此——因为学员练歌扰民,周围的居民来干群架,事情平息后,“早上又可以听见阿姨爷叔在弄堂里的问候声,吃过伐?吃过伐?”“幽默把自我、世界以及自我与世界的各种关系,都放在被怀疑的位置上”。([意大利]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生活中聚积着太多的困惑和难以预料,不管你是否承认和意识到。真正的幽默,正是当这种怀疑早已潜入生活的角角落落,但当事人在许多情境之下,无暇顾及,依然努力认真地生活。

  傅星的小说向来对于上海人的生活和这座城市的不同切面,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这一次他精准地拿捏到了市民精神和性格里的戏剧性和幽默感,但在用小说为之赋形时又有意识地淡化这些——他笔下人物的生活是在日常世俗中进行着的、无法进行彩排的表演。这些琐碎的人和事,用个体的多样性置换了人物的类型化,使得戏剧的隐喻性质在行为合理性和象征性的双重层面同时生效。就像学员冰行曾经打过的一个贴切比方,她称那个为了让大家揭发偷书人而设的检举箱为中心道具,是天才设计,“让我们这栋楼成了剧场,每个人都成了演员,谁都无处逃逸”。各式各样的“中心道具”或者早已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小说中曾描摹过小鲁因为没法交代内部读物的遗失,而从图书馆被调去食堂工作,在食堂里埋头削土豆的情境,“看上去像维米尔的一张画”。荷兰风俗画家维米尔熟谙着光影的要义,但并没有强调而是淡化明暗对比的戏剧性效果。《培训班》的众生相暗合着这样的格调,静谧、平和、细腻、真切。

  如果知道傅星的经历,就会在《培训班》的故事中不断发现真实事件和细节的投影。这是意料之中的——小说总是善于将现实的微不足道聚合成离奇的情节。但让人惊讶的是,许多看起来一定是经过了戏剧性处理的部分,居然也有着现实的蓝本,比如小说后半段里最为惊人的片段——因为觉得在班里被众人觉得演不好戏而受到忽视、精神堪忧的亚雯,最后编造各种情节、自己化装扮演不同的角色,骗取了班里诸多同学家人的信任或是财物。当然,最后财物全都归还,她只是要求得一种证明。用她的话说:“本人,和角色融为了一体。百分百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我深入深入深入,完全交融在了一起”,“这个世界已经成了我的舞台”。而“亚雯”真的存在,只不过是个男生。其实,世界又何止是他一人的舞台?戏梦人生,原来就是真的人生,疯魔也好,清醒也罢,都是我们不可回避的、要经历的人生。而傅星是小说的作者也是人物,毫无疑问,苏威廉是他的化身——虽然小说始终是以第三人称为叙述角度,但叙述者对于苏威廉有着明显的倾向性和亲和力,泄露出作者与这个角色间的秘密。当然,真实的素材依然需要从心理和行动的不同层面进行发掘和提炼,这是傅星身为小说家的才能的显现。《培训班》努力地接近小说和生命的双重本质,而难得的是,面对亲历的往事,他透过时间的滤镜,隐去了直接的慨叹和忧愁,从纷扰中抽身而出,在外部冷静地观察曾经的岁月。往事云烟,因此被定格。多年后,苏威廉“拿起了手机拨小滕家的座机,通了。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Hello。苏威廉清了清嗓子,他问,是列宁同志吧?”一切已归平静,人生的跌宕和纷争回转头去看,不过是过去与现在、梦与现实的暧昧的呼应。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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