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萨朗波》
公元前3世纪,迦太基和罗马正在进行激烈的战争。第一次布匿战争迦太基战败,担负巨额赔款。由于统治阶级荒淫无耻,挥霍无度,致使国库空虚,积欠雇佣军的军饷无法支付。在希腊奴隶斯庞迪斯的鼓动和利比亚人马托的带领下,雇佣军发动起义,使迦太基一度陷入困境。领导者马托爱上了迦太基统帅阿米尔卡的女儿萨朗波,而萨朗波却帮助父亲战胜了马托率领的雇佣军。马托被残忍地处死,而萨朗波也随着马托———她神秘的爱、梦想的英雄、假想的仇敌———的死亡,倒地身亡。
《包法利夫人》使福楼拜蜚声文坛,但这部小说却被当局指控为“败坏道德,诽谤宗教”。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福楼拜放弃写作现实题材,转向了历史题材。经过六年的艰苦写作,终于完成了历史小说《萨朗波》。
《萨朗波》复活了一个已亡的古代世界,创造的是一个巍然大观的古城,而不是海市蜃楼。它的诞生令史学家气愤,批评家反感,但却震惊了法国文坛,使历史小说获得了新的生命,为小说史树立了新的里程碑。
小说一开始就是形色各异的蛮族人,他们刚从战场归来,期望领了军饷回家,但是迦太基的富人们一再耍手段欺骗他们,于是本来就满腹怨气的雇佣军发生了暴乱。由于迦太基的暴政,苛捐杂税早已使得人民怨声载道,听说军队叛变,各地纷纷揭竿响应。作品所描绘的宏大的场面,生动地再现了古代迦太基的原始面貌。豪华的宫殿,威严的庙宇,在迦太基随处可见,富人是这个城邦的主宰,虽然文明和民主是他们的口号,然而在文明面具的后面,却尽是些卑鄙龌龊的勾当。他们搜刮民脂民膏,尽情地享受挥霍;他们钩心斗角,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诽谤甚至陷害对手。为了自己的生存和赎罪,他们用儿童向莫洛克神祭祀,以此来希求神灵的庇护。元老们私下里杀掉了埃斯克穆恩神庙里的马,把马肉埋藏在祭坛的后面,每天晚上借口去庙宇祈祷,而偷偷地大吃马肉,还在衣襟下面藏一块带回家。标榜文明的城堡里住着的就是这么一群虚伪、卑鄙的寄生虫。
当叛变的雇佣军包围城堡的时候,迦太基的富人们最先想到的却是如何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先用软化、收买的方法,企图分裂雇佣军,然后各个击破,逐个消灭,既能达到目的又可以减少损失。收买的方法不奏效时,便开始用武力解决。主战派阿农,率领着迦太基的精良部队,开始对雇佣军展开屠杀。当他们取得首场胜利时,阿农便骄傲自满,结果澡还没洗完,部队就被消灭了,他只好狼狈逃回迦太基。虽身为最高执政长官,可他的自私自利就像他的溃烂病一样,遍布全身。只要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出卖自己的国家。他一直和阿米尔卡作对,即便在决定胜负的战役,他仍然假公济私,在阿米尔卡陷入绝境时落井下石。由于雇佣军受到各地城邦的拥护和支持,每失败一次,他们的力量反而壮大一次,集结了更多数量的人来围攻迦太基,使富人们陷入更大的灾难和恐慌。蛮族士兵来自各地,他们有着不同的保护神,不同的生活习性。福楼拜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仿佛一个水彩画大师,将所有颜色配合的可能全都展现在调色板上,一点一块,光怪陆离,深浅有致,既有色泽的新旧又有涂膜的厚薄,鲜明而又清楚地点出不同种族信仰,以及往昔各自的服役情况。他们每一群、每一队的结合,大都基于相同种族的关系,绝少因为军事的训练而混编在一起;在一种异域的情调之下,他们不自觉地团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生死之交的关系。他们如同一个种族的集体,如果凌辱其中一个便等于是向全部落的挑衅。他们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喊一声打,虽说各各不同,大家全听得懂”。怀着“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人人铤而走险,想做一个草莽英雄。
阿米尔卡是迦太基的统帅,被誉为天神的眼睛。他是一个曹操式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足智多谋,沉稳刚毅,善于统兵,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虽直到全书中间他才出场,但福楼拜早就使我们感受到他的威严,就像莫里哀的《伪君子》的伟大开场一样,先埋下伏笔,等到读者望穿秋水时才豁然露相。没有比这更相宜的登台亮相,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浓墨介绍。在第六章迦太基陷入危难的关键时候,他破浪归来,临危受命,担起力挽狂澜的重任。此时没有一个字是在分析阿米尔卡,又没有一个字不是在分析阿米尔卡。在纯粹的描写中,渐渐呈现出他的权要,他的富有,他的怨恨,他的狐疑,他的冷酷,他的缜密,他的智慧,他的残暴,他的气量狭小。从他拒不受命到走向战场,都源于他的狭小的气量和残暴的性格。因为叛乱的雇佣军在他家里的吃喝和破坏,他决定复仇。在富豪大会上,他一进门就说:“各位天神的亮光,我接受布匿军队的指挥权,去抗击蛮族军队!” 福楼拜就是这样,通过冷静客观的描述,让人物用言语和行动来表现自己的性格。
马托是蛮族军队的领袖,然而他本不是一个造反的人。他的动机很单纯,只为萨朗波。在斯庞迪斯的鼓动和帮助下,马托黄袍加身,成为叛军的首领。他是一个身体伟岸、威武有力的巨灵,然而带着一颗赤子之心,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缺乏理想主义所需要的相当的理解力、复杂的情绪和知识的环境。他心地纯厚,百折不挠,虽感情用事,但更多的却是毅力和韧性;他头脑简单,甚至有些愚蠢,但他纯洁,是蛮族的首领和英雄。他一心只有一个念头———占有萨朗波,然而单纯的动机却导致了他的悲剧的命运。
马托爱萨朗波,但由于现实中的不可能,使他由爱而憎,恨的毒瘤在心中慢慢长大。仁厚变为憎恨,慈悲变为残忍,情感变为意志,软弱变为坚强———马托成了一个纯意志的无爱的可怕的蛮族人的首领。他用心训练军队,驱逐全营的妇女,并向弟兄们说:“……我,就没有女人!”他恨萨朗波,因为他得不到她;然而他更恨阿米尔卡,这个萨朗波的父亲,迦太基的首领,是他得到萨朗波的障碍。马托恨迦太基,因为迦太基一天不灭,萨朗波就一天不会到手。马托憎恨一切,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魔鬼。马托对萨朗波的爱是深沉的,也是疯狂的。他的心里已经分辨不清萨朗波和月神。在萨朗波面前,他既高傲又自卑,既蔑视又仰望,当愿望无法实现的时候,他的爱就变成了深沉的恨。于是他率领着成千上万的野蛮人,攻打迦太基,要打破城池,杀死阿米尔卡,占有萨朗波。这就是他的目标,他的使命。
萨朗波,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是月神的化身。她单纯美丽,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基督徒,艳丽而落寞,带有淡淡的忧伤。在广庭大厦的富丽堂皇中,她一个人活着,仿佛一个隐士,所有的活力都限于她单纯的灵魂,“她的灵魂充满了祈祷”。对月神的顶礼膜拜,使她失去了自我。然而就在她将听见女神的声音,看到她的容貌的时候,突然由光明跌进了黑暗。马托的闯入打乱了她的生活,她平静的心中出现了涟漪。她彷徨迷茫,寝食难安。即使神衣披在肩上,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不由得惊奇和害怕。而马托的热吻,让她发现了另一种人生,另一个世界:这是真实的本能的人生,活人的世界。萨朗波得到了月神衣,却失去了信仰。神性消失,人性复归。她的无聊,她的忧郁,她的梦呓,她的惊慌,她的恐惧,她自以为是因月神衣的缘故,而实际上是由于马托的出现。
马托令萨朗波不得安宁,她忘不掉他。但马托是叛军的首领,应该受到惩罚,应该恨他!她每天都到月神庙祈祷神灵惩罚马托,并且鼓励未婚夫“杀死他”!但是,当战争结束就要完婚时,她又感到非常害怕,因为她不喜欢未婚夫,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中已为马托占据。
战争结束了,马托被捕了,萨朗波和马托对决的最后一幕终于来临了。当作为阶下囚的马托受到众人的惩罚时,萨朗波并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反而心神不定,非常痛苦。这个高大威猛的蛮族首领曾经跪倒在她面前甜言蜜语,而现在却浑身血污,伤痕累累,她的恨竟然变成了痛。自从她走进蛮军的营帐,她的心就不再属于月神,而是永远地留给了跪在她面前说情话的马托。当囚牢打开,马托出现时,“萨朗波仿佛有人呼唤她一样,回过头来”。疯狂的民众在马托的身上尽情地发泄,而每一点伤害都让萨朗波感同身受。“她所见的只是马托……这个向她走过来的男子,吸引着她。” 当血肉模糊的马托走到萨朗波的露台下的时候,他用那“可怕的眼珠凝视着她”,萨朗波的良心上“涌现出他为她所受过的一切痛苦”。随着太阳的隐没,马托的心永远地停止了跳动。萨朗波在即将喝胜利与爱情美酒的时候,突然跌倒在自己的宝座上,全身僵直,张大嘴巴。
血腥残酷的战争场面中夹杂着爱恨情仇,福楼拜在客观冷静中表现出来的这一缕冷冷的、淡淡的柔情使他再获成功,在宏大的历史场面中开创了历史小说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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