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
【作品提要】
犹太小女孩艾斯苔尔为了躲避纳粹政权的迫害,跟随母亲踏上了漫漫逃亡之路。一路上她历尽困难,失去了父亲,和同伴永别,甚至一度被抓而身陷囹圄。这个小女孩凭着坚忍与顽强,一天天成长了。在途中,她自觉地接受了宗教。
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犹太人世代梦萦魂绕的以色列。当她和同胞们沉浸在以色列建国的狂喜中时,却发现那些与她年纪相仿的阿拉伯少女却因犹太人的到来要被逐出耶路撒冷,衣衫褴褛地前往伊朗的难民营。也就在这时,艾斯苔尔遇见了阿拉伯少女萘玛,匆匆一面,双方互相交换了姓名,从此再未相逢。
两位少女并不理解战争,却深深同情着对方的命运。对战争的控诉以及彼此的思念使得她们心心相印,她们各自在难民营里艰难生存着并记下日记,期盼着有一天能相互交换这份最真实的记录。艾斯苔尔继续过着流浪的生活,她结婚生子、定居他国,却一直保存着当年在难民营的日记,希望有一天能遇见萘玛。她并不知道的是,萘玛也同样如此。
数十年过去了,当艾斯苔尔只身一人回到少年时离开的故土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回忆起无法磨灭的沉痛,她泪如泉涌。
【作品选录】
两天以后,艾斯苔尔和伊丽莎白上了卡车车厢,驶往耶路撒冷。车队由六辆卡车和一辆美式吉普组成,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缓缓地开着,穿过拉姆拉山东面的陡峻的丘陵。在头一辆车里都是些荷枪实弹的男人,牧羊人雅克就在其中。后面四辆车里装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篷帘撩开,艾斯苔尔也只能看见满路的灰尘,还有后面卡车燃起的车灯。尘烟稍轻的时候,她也间或可以看见丘陵,沟壑以及不多的几座房屋。风很冷,天是碧蓝蓝的,那样的不可动摇似的。然而战争就在眼前,在他们周围。新闻报道说在阿塔罗特军营附近,犹太农庄主都被谋杀了。走到特拉维夫,雅克对艾斯苔尔念了西西埃尔将军贴在墙上的宣言:“敌人将他们的目光瞄准了耶路撒冷,我们永恒的人民永恒的居所。这将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没有仁慈,没有后退。我们的命运不是胜利,就是被歼灭。我们要斗争下去,一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我们为了生存,为了我们的首都而斗争。”约翰・巴戈・格鲁博和阿布达拉国王指挥的阿拉伯军队炸毁了特拉维夫和海法之间的公路。埃及人穿越了国境,和死海西海岸的军队进行会合。
但是,卡车里没有一个人感到害怕的。人们还沉醉在以色列宣布成立的好消息里,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是舞蹈,是歌唱,还有海滩松林间那么柔美的夜晚。
人们说现在英国人已经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还有人说战争只是刚刚开始,说这将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但是伊丽莎白不愿意听别人这么讲。她自己也沉醉在这兴奋和愉悦之中,因为现在离旅程的目的地已经那么近了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着,甚至在笑,她真的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笑过了。艾斯苔尔望着她那包在黑头巾里的轮廓分明的脸,她觉得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
就在出发前等待的几个小时里,就是她在谈论耶路撒冷,寺院,清真寺,那闪闪发光的穹顶,还有花园和喷泉。她就这么谈论的,似乎她已经到过那儿了,已经亲眼看见过这一切,或许真是在梦里见过?这城市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再会有战争,因为所有那些被驱赶出来,被掠夺一空,流浪着没有家园的人都能在这里和平地生活。
卡车车队进了一片松树林,明亮的河流间或可见。在拉顿村附近,车子停了下来,士兵和移民全都下了车透透气。这里正好有一座喷泉和一个蓄水池,水静静地流淌着。女人洗了洗脸和胳膊,孩子身上已满是灰尘,他们笑着冲进水里。艾斯苔尔久久地喝着冰凉的泉水,她觉得真是甜美极了。空气中有蜜蜂在飞。村里的街道上不见行人,一片沉寂。只是有时能听到从山里传来的远远的雷鸣声。
女人和孩子在喝水的当儿,男人则立在村口,手上拿着枪。这沉寂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里面,令人毛骨悚然。艾斯苔尔想起了那天,她和伊丽莎白到了圣・马丁的广场上,人们聚集在那里准备出发,老人穿着黑大衣,女人的脸藏在围巾里,孩子则不解世事地跑着,那会儿,也有和今天一般的沉寂。只有那种轰鸣声,像暴风雨来了一样。
车队重新启程了。稍远处岩石丛生,夜晚已经降临了,到处黑影幢幢。卡车减慢了速度。艾斯苔尔想起了那天扒开篷布,她看见了一队难民。有个女人向她侧过身,说:“阿拉伯人。”她只说了这几个字。难民挨着卡车沿着公路在前进。他们大约有一百个左右,或许更多些,清一色的女人和孩子。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赤着脚,头上也扎着破布头,从他们眼皮底下过的时候,女人都转过了脸。还有人带着箱子以及捆扎好的纸盒。一个老女人甚至推着一辆散了架的小推车,里面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卡车停了下来,难民慢慢地走了过去,脸撇转在一边,目光也在逃避。有一种窒人的安静,就在这些如同灰石面具一般的脸庞上,有一种致命的安静。
艾斯苔尔下了车,她想弄明白。那些女人都绕开她走,有些人还用她们的语言冲她说了几个词,声调很僵硬。突然,从队伍中脱出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向艾斯苔尔走过来。她的脸苍白憔悴,裙子布满了灰尘,在她的头发外面包着一条大大的围巾。艾斯苔尔看见她的皮带和鞋子都已经坏了。年轻的女孩走近她,一直挨到她的身边。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在闪耀,但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提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艾斯苔尔面前,将手搁在艾斯苔尔的手臂上。接着,她从衣袋里拿出一本没有写过字的黑皮本子,在第一页的右上方,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这样,用的是大写字母: NEJMA。然后她把本子和笔递给艾斯苔尔,让她也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又站了一会儿,把黑本子紧紧抱在胸前,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似的。最后,她依旧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朝已经渐渐远去了的难民队伍走过去。艾斯苔尔也向前走了一步,她想喊住她,留下她,可是已经太迟了。她只好登上了卡车。车队又开始在满路尘云里往前驶去。但是艾斯苔尔从此再也无法从脑中抹去萘玛的那张脸,她的目光,她那搁在她臂上的手,还有她把本子递给她时那种缓缓的、凝重的手势,她无法忘记那些女人的脸,她们逃避开去的目光,还有孩子眼睛里的那种恐惧,那种压在大地之上,冲填着沟壑,缠绕在喷泉上的沉寂。“她们上哪儿去呢?”她问伊丽莎白。那个先前撩开篷布的女人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又重复道:“她们去哪儿呢?”她耸了耸肩,也许她没有听懂。还是另一个穿着黑衣、脸色苍白的女人说:“伊朗。”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僵僵的,艾斯苔尔于是不敢再问其他的东西了。路都在战争中被炸坏了,灰尘四起,已经在篷布上落下了一块黄斑。伊丽莎白握住了艾斯苔尔的手,就像从前在去费西奥那的路上一样。那个女人还在说,并且一直看着艾斯苔尔,好像试图读出她的思想似的,她说:“没有人是无辜的。她们就是那些屠杀我们的人的妻子儿女。”艾斯苔尔说:“但是那些孩子呢?”那些由于恐惧而圆睁的眼睛深深印在了她的脑中,她知道什么也无法抹去这些目光。
晚上,车队到达耶路撒冷前一点儿。卡车停在一个大广场上。没有士兵,也没有全副武装的人,只有一些女人和孩子在另一列卡车前等待着。太阳消失了,但是城市依旧在闪闪发光。艾斯苔尔和伊丽莎白拿起箱子下了车。她们不知该往哪儿去。牧羊人雅克已经往城中心走去了。雷鸣般的响声这下离得很近了,每一声爆炸都将大地震得一抖一抖的,甚至还可以望见火光。在艾斯苔尔和伊丽莎白面前就是城墙,还有沙丘上满满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窄窄的窗子,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清真寺庙宇的侧影。在古铜色的天空上,一柱黑烟冉冉升起,慢慢扩大,形成了一朵令人危危的黑云,夜,就此开始了。
奴尚难民营也许是这尘世的末日,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还能更糟糕的了,因为在这里无可希望。日子都粘到一块儿了。他们就像这细小的灰尘,无处不在,无可见,无可触,但是它可以覆盖一切,衣服,帐顶,头发,甚至皮肤,一种我能够察觉出分量的灰尘,它混杂在我喝的水里,我能够在食物里感觉到它的味道,而当我夜里醒转来,它的味道就停留在我的舌头上。
奴尚难民营有三口井,那是在干涸河的河床上凿的三个洞,周围有一圈石子,上面覆着旧的木板。清晨,黎明时分,太阳还藏在山坡后面,天尚是一片澄明广阔时,我就带上桶去打水了,这是夜里的水,清凉明澈,因为还没有人来污染它。然而打水的大队人马已经向着井的方向走过来了,都是些女人和孩子,连绵不绝。起初,我们刚到难民营的时候,还可以听得见说话声,笑声,就仿佛这里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是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牢笼的地方。女人打探着彼此的消息,到处传播着闲话,绘声绘色地谈论着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仿佛她们只是在旅行,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她们问:“你是哪儿人?”然后是响亮的回答声,说着她们出生的地方,结婚的地方,还有孩子出生的地方: 恰齐里亚,雅法,哈甘,沙法,阿穆尔,还有她们都认识的人的名字,阿卡,阿尔盖次,纳布鲁斯的老街,生活在马拜拉岩洞附近的哈姆萨,在犹卡南教士教堂旁边摆鞋摊的鞋匠的母亲玛利卡,还有住在大天主教堂那边,就是格鲁伯・帕沙用来放大炮的那间教堂那边,有三个女儿的阿伊莎。我听到了好些名字,穆哈里德,热巴,凯撒里耶,唐杜拉,雅儒尔,纳齐拉,迪特,路德,拉迈德,卡夫尔・撒巴,拉萨兰,阿斯加兰,嘎萨,塔巴里雅,路玛奈,阿拉拉,所有的这些名字都在清寒的空气里奇怪地回响着,在井的周围,仿佛它们都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玛・乌伊雅太累了,所以她没法到井边去听这些名字。于是,我带着两桶水回去,把水放在我们住的小棚屋的门口,然后我就把自己听到的这些东西讲给她听,甚至是那些我无从知晓的名字。她听着,时不时地摇着头,好像这里面有一种我无法明白的含义。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好。
这只是在最初的时候,因为渐渐的,这说话声便随着日渐干枯浑浊的泉水一道弱了,没了。现在,得把水桶小心翼翼地侧上一两个小时,让泥沉淀下去,才能把水灌到壶中。而太阳依旧每天升起,照在这越来越酸,越来越红,似乎都被烤焦了的大地上,照在细细的灌木枝上,照在耷拉着脑袋的郁郁的金百合花上,照在干涸的河谷上,木板和纸板搭起来的破房子上,破帐篷上,还有那些用汽车皮、汽油桶,以及用铁丝缠绕起来的轮胎做成的临时避风避雨之处。每天早上祈祷之后,所有的人都望着太阳从山坡后面升起来。除了老莱拉,仿佛她的名字就注定好了她的命运一般,因为她瞎了,瞪着那两只白白的眼球她看不见太阳。她就坐在她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喃喃有声地念着不知是祈祷还是咒语的什么东西,等人给她送一点吃的和喝的,每个人都晓得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忘了她,她一准要饿死。她的儿子在战争中都送了命,就是在海法被占领的时候,自此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
渐渐地,就连孩子也不再跑叫,不再在田边打架了。现在,他们就坐在破屋子边的阴处,坐在满世界的灰尘里,饥肠辘辘,活像一群狗,太阳移动,他们便也随着移动。除了在太阳接近子午线也就是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们才站起身来。
我望着他们,这是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虚弱和沮丧。这些孩子当中的大多数人,尤其是穷人,失去了父亲或母亲的孤儿,或是那些从沿海的村庄里冒着硝烟炮火逃出来,身无分文,没有食物的孩子,他们童年的轮廓似乎已经被一种没有来由的衰老所吞噬了。小女孩都是瘦伶伶的,弓着肩,罩着过于肥大的裙子,小小的身体仿佛在衣服里飘。小男孩几乎是光着身子,双腿弯曲,膝盖突出,皮肤是一种烟灰色,头皮上长满了癣,眼睛里也尽是虫子。我注意的尤其是他们的脸,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因为我不愿意真的看见什么: 那脸上的我不曾明白的表情,他们那种空茫、遥远、陌生的目光,燃着高烧般的火焰。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奴尚难民营里,沿着一排排房子,沿着那些涂着沥青的纸墙,那些旧木板走的时候,我到处看见的都是这些脸,这些空茫而遥远的目光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一个十六岁的我,可是已经被窃去了美丽,也许不耐烦的眸子犹在询问,但是那脸已经是一个老妇人的脸,皱纹纵横,衰败暗淡,写满了不幸,一张接近死亡的干瘪的脸。
无论我走到哪里,看见的都是这张脸,我的脸,还有那双经脉突出的瘦伶伶的手,以及我那虚弱轻飘犹如一片阴影的身体。别人见到我都掉转过目光,或者刚好相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躲在他们的袍子里,就像是躲在岩洞深处,什么话也不说,但是目光里有种沉默的疯狂。
现在,即使是在井边,女人也不再谈论了。她们不再抱怨,不再念叨那些城市以及失踪了的人的名字了。一个夏天都没下雨,井的水位继续在降下去,系着绳子的水桶放下去,在泥泞的甚至是乌黑的井底刮擦着。
水越来越少了,我们于是不能洗澡,也无法洗衣服了。孩子们的衣服弄上了各种各样的污迹,粪便,食物,泥巴,女人的裙子也因为积满了污垢而变得硬邦邦的,就像是树皮。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黑着脸,头发缠结,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腐肉的气味,闻得我直犯恶心。我们这时和一个沿海一带(萨尔加)的农妇住在一起。她身上的那股味道我实在忍受不了,所以只好夜夜搬到外面去睡,蜷缩在一张旧屋顶下,躺在满路灰尘之中。
只有当我可以远离难民营的时候,我才感觉好些。一大清早,我就一直爬到石山顶上,老纳斯的坟墓那里。有一天,在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一只牲畜渴死了。这是塞伊德的一条白狗,就是老纳斯的小儿子塞伊德,我认识这条狗,因为老人对它很好,在他将死的时刻,它经常躺在他的身旁,前肢趴在地上,头竖着。我好像没有听说它有名字,可是那时老人无论走到哪里它都跟着。老人死的时候,狗一直跑到山上,他的坟墓旁,第二天才下来。而从此以后,每天早上它都登上山坡,一直到夜幕降临才下山。但是水变得越来越珍贵了,而这天早上我碰到它时,它正在死去。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很大,我在下面就听见了。它躺在灌木丛中,在初阳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它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就像是一团斑点。我走近它,抚摸着它,可是它没有认出我来。它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了,眼睛呆滞,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黑色的舌头肿着,伸在嘴巴外面。我一直陪它到最后,就坐在地上,此时太阳光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令人晕眩。我想起了老纳斯说的那句话,他不断重复着就像是重奏一般的那个问题:“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此刻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际,毫无希望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孩子们的脸庞,炙烤着正在死去的狗的皮肤。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一切,这样的一种不幸,就是这种阳光的力量,那么的无情,就在被它炙烤着的大地上,生命在中断,在消逝,每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东西被夺走,这痛苦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盲目,不可理喻,如同老莱拉在她岩洞里的喃喃低语。
就是因为这个萨迪・阿布・塔里布,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巴达维人,不识字的他听说我曾经在阿尔-加萨上过学,便要我把我们在这里,在奴尚难民营所忍受的一切写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让所有的人都记住不忘。我听了他的话,因此我把这里的生活一日日地记下来,记在我随身带的这本学生用的簿子上。我的父亲艾哈迈德在他出发去那再也无从回来了的北方之前,想要教会我读书认字,像个男孩那样,因为这样我就能读懂《古兰经》,能够算账,还能像其他上学的男孩一样解决几何问题。他又怎么能够想到有一天我会用这些知识来写一本回忆录呢?但是我觉得他是赞成的,所以我听了萨迪,也就是巴达维人的话。
这也是为她写的,就是那个在我簿子上方写下她的名字的女孩,在拉顿泉附近的公路上,艾斯苔尔・格莱芙,我希望她有一天能读到这本日记,希望她有一天可以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来。就像那一天,她向我走来,而我在她的脸上读出了我自己的命运。在那么短暂的一瞬之间,我们彼此交融,仿佛我们一直以来就注定要在此相遇。有一天我记完了这本簿子,我会把它交给一个联合国的士兵,让他把这些回忆转交给她,找到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一点,尽管我被孤独和疯狂包围着,我仍然有无穷的力量要把它写下去。
(袁筱一 译)
【赏析】
《流浪的星星》是法国作家克莱齐奥于1997年写成的作品。小说以战争为背景,却避开血雨腥风的杀戮,绕过勇士的壮举,将视线停留在无辜的孩子和难民身上。人们面对战争、饥饿、疾病和死亡时苍白无力、软弱无助,然而正是他们,从限制与奴役中萌生出忍耐和抗争,凭借宗教信仰以及爱的力量,走向新的生活。
节选部分是第二章中艾斯苔尔在前往以色列途中遇到阿拉伯少女萘玛和第三章中萘玛于1948年夏在奴尚难民营的片断。这两部分运用了独特的表现手法: 两条主线对称平行、时空交错、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互换等现代手法。两位少女的偶然相遇,使得作品的两个部分既能独立发展,又有交汇之处。
节选部分对于难民的描写可谓凄婉哀怨: 在流浪的途中,艾斯苔尔看见了阿拉伯难民,他们行路缓慢,目光迟疑,衣衫褴褛,提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垂头丧气地往前走。萘玛在难民营里的一段,尤其让人哀叹、使人心痛: 罩着肥大的裙子的小女孩,头发上长满了癣、眼睛里尽是虫子的小男孩,上了年纪、头发缠结、浑身散发腐肉气味的女人。
这些描写生动、详细,读来历历在目,反映了难民们生活的艰辛,从侧面表现了战争的残酷,揭示战争给人带来严重的后果和无法弥补的心灵创伤。在难民营里,为了打一桶干净的水,人们天刚亮就排队前往;为了暂时忘却战争的沉痛,妇女们围坐在一起,谈论所有认识的人以消磨空虚的时光。可这样的日子也离他们远去了: 水越来越缺乏,食物越来越稀少。刚开始人们还有欢笑,最后连孩子也不再嬉戏,人们每天饥肠辘辘地呆坐在一旁,只有在分发食品的时候才勉强站起身来。在那毫无生机的地方,人们没有抱怨,没有欲望,只知道等待联合国运粮车的到来,即便是宗教也无法减轻绝望和伤痛。这些难民已经从等待希望,到放弃等待,到最后彻底绝望了。
萘玛,这位十六岁的少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着的,伴随这个年轻生命的不是欢乐,而是悲痛的绝望和无奈的等待。她“被窃去美丽”,“神形枯槁”,甚至一遍遍自问:“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吗?”阳光本是希望之火,给人生命和力量,现在却只是无情地使生命中断和消逝,连白狗都干渴而死。此处平平道来却叫人怅怅无穷。动物死去,人何以堪?青年尚不存希望,民众又当如何?这一遍又一遍的自问里实际上包含了多少战争的残酷、亲人的丧失、挣扎的无奈和精神的崩溃。正因为如此,萘玛才感到:“这样一种不幸,就是阳光的力量,那么无情,就在被它炙烤的大地上,生命在中断,在消逝。”这种痛苦从一个并不懂得战争的孩子口中说出尤其让人不忍,仿佛想象中应该开满鲜花的国度却哀鸿遍野,落差实在巨大。
萘玛尽管忍受着孤独和煎熬,却有无穷的力量为只有一面之缘的艾斯苔尔写一本回忆录,将她的生活与苦难向同伴诉说。萘玛以纸笔记录每日生活,实际是从绝望中寻找一丝寄托。
两位青年相同的感受暗示战争给不同地区的人民带来同样的痛苦。她们因为战争而身陷苦难,历经相同的遭遇: 亲人死亡、朋友离去、同胞被杀,周围都是同样的难民。为了摆脱战争的阴影,为了忘却,或是仅仅为了活着,她们只能四处流浪。命运之悲,苦寂之情,情调凄切。这些刻画简简单单却寓意深长,唤起了遐想,引起了共鸣,让人掩卷难忘。
小说并没有寻找战争的根源,却试图和读者一起探讨战争给人带来的实际痛苦和心灵创伤,探讨人道主义和悲悯情怀。
当萘玛看到艾斯苔尔的时候,她并不像其他阿拉伯人一样躲避她们,甚至还对她们指指点点。她对待所谓的“敌人”,只是同情和友好: 她将手搁在艾斯苔尔的手臂上,久久不发一言,两人交换了姓名后就各奔东西了。这一举动在艾斯苔尔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些阿拉伯难民的遭遇使她难以忘怀。当听到一些年长的妇女议论“阿拉伯难民都是敌人的妻儿,没有人是无辜的”时,艾斯苔尔口无遮拦地反问道:“但是那些孩子呢?”
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艾斯苔尔的想法,也代表着作者的心声。每个人在战争中都是受害者,他们在外来势力的驱逐下不得不寻找安身之所。这是一种对一切生命都衷心同情的悲悯情怀。在作者蘸满感情、浸透忧思的笔下,展现了在战争中备受煎熬的人民,对于这些不幸者,他给予了赞扬和同情。透过纸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艺术家真诚而充满温情的灵魂,诉说着爱和伟大。
在作者的笔下,生存或是毁灭的重压摧残着苦难的人民,无数人因饥饿和疾病死去,但是他们依然坚持斗争着。如节选中所写,雅克念了西西尔将军贴在墙上的宣言:“我们要斗争下去,一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我们为了生存,为了我们的首都而斗争。”这是他们面临战争和苦难的壮志豪情,他们用坚定的信念和果敢的行动来肯定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部悲壮的小说,在形式上却有着诗意的笔调和细腻的描写: 当卡车行驶在山间时,“风很冷,天是碧蓝蓝的,那样的不可动摇似的”。当人们沉醉在以色列独立的消息中时,“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是舞蹈,是歌唱,还有海滩森林间那么柔美的夜晚”。当人们想到梦中的耶路撒冷时,他们眼前浮现着“那闪闪发光的穹顶,还有花园和喷泉……这城市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再会有战争”。这些景物描写传递着人们的情感,表现出他们对和平生活的向往。
在小说里,反复的、铺陈的语言总是大量出现。如节选中为了表示太阳的毒辣、水源的缺乏,并表现人们对战争的不理解和无奈,作者写道:“太阳依旧每天升起,照在这越来越酸,越来越红,似乎都被烤焦了的大地上,照在细细的灌木枝上,照在耷拉着脑袋的郁郁的金百合花上,照在干涸的河谷上,木板和纸板搭起来的破房子上,破帐篷上,还有那些用汽车皮、汽油桶,以及用铁丝缠绕起来的轮胎做成的临时避风避雨之处。”反复、铺陈的语言说明了干涸、焦灼的程度,既写明了缺水对人们的伤害,又表现了战争给人们造成的巨大痛苦。这些描写不是空泛的,相反,正因为它那么真实生动,才让读者的心隐隐作痛。
所有的描写和叙述都指向了战争,因为战争是引起无数人苦难的根源。只要战争不停止,人民就只能流离失所。
克莱齐奥的作品就像这样没有愤世嫉俗的决然,没有特立独行的艰涩,带着一点点忧郁的哀愁,用精致凝练的文字诉说着等待、希望、死亡和宗教。他的笔触亲切而又脱俗,将唯美和慈爱铺陈开去,闪耀着人性伟大而耀眼的光辉。在这里即便是无助的弱者也往往拥有优雅的姿态、孤独而高贵的灵魂。
总体而言,对这两个主人公的描写是简单透明的,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如同她们不期而遇的相逢,只要一个眼神就可沟通。节选部分亦将她们的特征展露无余: 艾斯苔尔的热烈执拗,萘玛的沉稳善良;艾斯苔尔在希望中追求自我,萘玛在绝望中寻求归宿。两位主人公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和信念,她们因为宗教的冲突,因为战争,被迫流亡以寻找安身之处,流浪远方。她们的相逢使得两段毫不相干的生活得以产生纠葛,也使故事能够顺理成章地平行发展。
作者以写半寓言式的小说闻名于世,这部小说的主旨思想亦有待读者仁者见仁、悉心探究。也许我们每一个在尘世中忙忙碌碌的人都是流浪的星星,虽孤独寂寞,却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梦中的圣地。然而,这爱的殿堂真的存在吗?即便存在,我们又如何能够到达?或者,这种淡笔点染后留下的开阔空间,让读者想象的词浅意深,是“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吧。
(徐 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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