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十是个有理想的小说家
鲍十的小说创作迄今为止,基本都与他的故乡有关,即便今天已身处南国都城,他仍然频频回眸,书写他对故乡深深的眷恋。“故乡”在他的写作字典中,不是一个意念、一个符号,一个灵感,而是一种声音——天籁之音,能净化浮嚣的心灵;是一种精神——一种能够扭转命运的日益丰盈的精神力量;是一种诗性——在平凡乃至苦难的日子里能让人对真、善、美依然葆有希望的理想图景。在“故乡”这个平台上,他并不是空无依傍地同普遍经验抗衡与融汇,善、勇气、尊严等等美好的情感都蕴含在人物的心灵深处。他在小说创作、特别是中短篇小说中,去描述这种人类的正面力量,和这些正面情感有频密的相遇,以此去寻找人类温暖的家园。
鲍十是个有理想的小说家,以他这20年的小说写作,铺设了一道向善的台阶,为保持那些美好的、引人向善的、充满悲悯情怀的“恒常的理想”不懈努力。他自己对此有很明确的期待,他曾说过:“我们所能指望的文学对社会的功用就是读者在看的那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秒,被感动了,觉得安静了。好的作家,我理想的是引人向善的关怀人的作家,这样的作家,一定会引导人们向善,关怀人”。于是,从他的创作伊始,“善”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就已留下了或浅或深的印记。
由《纪念》《生死庄稼》《春秋引》《芳草地去来》等作品所带来的温暖和感动之所以是长久的,就是因为在小说主人公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善完全是不做作的。《纪念》曾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在老骆和招弟的身上,物质的贫富被内心的充实驱赶到了一个很远的角落,几乎可以被忽视。母亲招弟对儿子说:“为啥总想着让别人瞧得起呢?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就行了。”“你爸就没钱,可是有谁瞧不起他呢?”这样的话语和父亲母亲的作派,都与生命有关,尤其是与正直、善良、奉献的生命本色有关,他们柔韧地承担全部的生活责任。父亲和母亲的影像,被拉长成为了一种缓慢而诗意的社会风习,并最终变成了一种美丽的温情,温暖着子孙后代。
鲍十与汪曾祺的作品有相似之处,都是以“真实”作为创作的基本原则,以“和谐”作为追求的最高美学原则,主要呈现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自身等诸多关系层面上。在《芳草地去来》中,作者实质上已触及了人的存在本质问题,表现出与海德格尔的所谓“诗意地栖居”相一致的精神向度。“芳草地”明显是作为与主人公高玉铭过往的城市生活相反差的近乎“世外桃源”的符号出现的,这里的阳光是最灿烂的,这里的花朵是五彩的,最主要的是这儿的人的笑容是真诚的,霭霭然如春日般和煦,正如高玉铭眼中的汪卉所代表的,他们的灵魂是朴素的。而这种朴素,是天生的,天赐的,根本不是修炼来的,与你读多少书无关,与你的修养也无关。
这就看出了鲍十的“出世”与“入世”了,他崇尚真实,追求和谐,尽量过滤掉了那些丑陋和浅薄,自私和狭隘,保留了人性中富有诗意的光辉。但他也很明白,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和“和谐”并不是完全统一的,真善美与假恶丑共同构成了生活的本体,世界是在和谐与对立的交替运转中存在的。“真实”与“和谐”有时是统一的,有时则是矛盾的,关键是个人的选择。在作品的末尾,高玉铭选择回到了芳草地,只有在那里,他的梦才是缤纷的,惟此他才能拯救自己,拯救爱情。
当然,鲍十也不总是沉迷于日常生活中的纯朴与高尚、洁净与美丽,俗世的烟尘和俗人的机心,他一一了然,现实的刀光剑影和世态炎凉,他也无从逃避;他并没有“除净火气”,激愤之辞时常溢于言表,不平之气在字里行间猛烈冲撞,在《葵花开放的声音》《不在现场者被人谈论》《虚构游乐场》《芳草地去来》等等篇章中都有这些方面的表述。这些作品往往能直指痛处,又相当的尖锐和犀利,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了现实的冷酷、人性的丑恶和心灵的痛苦。这说明鲍十是个较为全面的小说家,他不以偏概全,切入的角度不大,却是充满了氤氲之气,有一份宏阔的气势。他力求一线牵动远近,并以朴拙的诗意统领着自己的文学天地。
收录在自选集《葵花开放的声音》中的18篇小说,如同18部摄影机对他的故乡大地、世风人心进行的散点拍摄,而朴拙的诗意就如一条鲜艳的红线把这18颗珍珠串成了一根耀眼的项链。东北平原上那些有生命的事物,也被赋予了生命的特质,笔墨所到之处,细腻冷隽,却又有别样温暖,诗意埋藏在细节里——历史的细节、经验的细节、写作和表达的细节,自由地出入于小说叙述的虚构和非虚构的领域之中,在单纯、朴拙与和谐之中表达深邃的意蕴。同时,在这18篇中短篇小说中,鲍十还较好地处理了小说形式与精神内核的密切关系,不仅是讲故事的方式,而且包括小说的叙事空间的开拓,他都在寻求着一种新的写作的可能性,他很努力地要给读者呈现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小说世界,使人一看到“东北平原写生集”这样的文字,第一时间就能猜出是他的作品。
来到广州,鲍十写作的题材自然会融入到生活的现场,南方的文化印记,一时间如珠江涨潮涌进了他的笔底,但寻找温暖家园的初衷不改,而且依然走的是民间的路径。《黎芝的故事》《卖艇仔粥的男人》《在小西园饮早茶》《咸水歌》等等,虽都是短篇,但其中所细致表现的广州风物、民间人情、文化记忆,俱灵动感人,可以看出他是要稳稳地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和芸芸众生里,触摸那些往往被忽略和轻贱的生命,感受他们生活的艰辛、身心的煎熬和精神的怡然,感受他们卑微中的伟大和屈辱中的尊严,传递对他们真切的同情、关心和敬意。那些写广州旧时旧貌的小说,流泻的襟怀,让人想起岭南佛门宗师惠能的那段偈语:身为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无论是“东北平原系列”还是“广州风情系列”,鲍十都在调动记忆中的细节和观察到的体悟,俯下身躯去叩问风俗物事、寻常家事和市井风貌所蕴含的人生真谛、恒久诗意。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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