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小说的反讽模式

　　起初的几天，他是常常这样掩护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扫地时，他也一样的用背遮着我的眼。床底下是那么多可怕的肮脏的东西，一团儿一团儿撕零碎的报纸，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纸烟头，饭粒，还有菜梗鼠粪，若是六月天，这屋子的苍蝇一定会成群的嗡鸣。他扫地时，还背着我说：“秦先生，你抽烟自己卷。”他那局促的声音，说明他是怎样的困惑，仿佛感觉到我在背后观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注意的匠心，是多么可怜呀!

　　所谓语词的反讽，指的是小说家对某些词汇的运用与它们惯常出现的场合有异，显得特别碍眼，因此这些词汇给读者的感受与人们通常的经验构成反差，由此对语境构成了压力。引文中的“掩护”、“挪移”、“匠心”都有些大词小用的意味，而这类语词在小说中反常规地大量应用，最终不仅凸显出人物古怪的性格，也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状况的体察和关注。

　　克尔凯郭尔曾经从时代思想潮流的角度考察反讽的普遍化运用：“这就是反讽。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世界历史性的转折点都必定具有这种思想潮流。”{15}对相当一部分中国现代作家而言，抗战岁月也具有这种历史性的转折点的时代特征。在这样的时代，“反讽的矛头也可能指向整个生存”{16}。也就是说，反讽在小说中与作者对战争年代人性境况的探究有关，也与叙事者在现实生活情境中找不到远景的空虚感密切相关。《北望园的春天》的开头这样交代叙事者“我”离开自己原来租住的房子而转投北望园的原因：

　　你想，一个人白天夜晚老是守着二十八个空房间，那是怎样可怕的寂寞呀!没有人谈天，没有笑声，没有叹息，没有走动的影子，没有光辉的面色，一个无声无色的小世界呀!你想，若是这个大世界有那么一天也没有声音，没有闪动的色彩了，那么你也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可悲哀的，也没有可憎恶的，那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享受这寂寞，还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吗?

　　独守着二十八个空房间，所生的“怎样可怕的寂寞”令人联想起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类似的心理书写，白流苏在空荡荡的新房子中感到的是空虚：“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虚。”{17}空房间催生的空虚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战时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隐喻，如果在白流苏那里更多是心理意义上的空虚感，那么对《北望园的春天》中的叙事者而言，则是意义的空洞化。因此，倘若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思考这篇以春天为题的小说的深层主题，读者隐约体验到的是叙事者的战时心理处境：在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人间四月天，叙事者却体验到了荒芜和寂寞，背后是生命的荒凉感。

　　小说通过叙事者对画家梅溪的妻子林美娜的生活“还是有意义的”的反讽性判断，也同样透露出这种生命意义的空洞感：

　　梅溪进城去了，林美娜的生活还是有意义的，她陪着熊星谈天。熊星指着那只小鸡欺侮它的姊妹，咿呀作语，林美娜就说：“那只小鸡是坏蛋——呵——”熊星若是用手背擦眼睛，林美娜就说：“我们睡觉去——呵——”熊星真睡了觉，而衣裳又没得洗的了，作饭还不是时候，林美娜的眼睛就寂寞了。她要作点什么呢!总该有点事呀!没有一点事在手边，在眼前，她是一刻也过不了的。就提着铲子，沿着竹篱去给小鸡雏们掘蚯蚓了。她又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她的眼睛又充满了光辉。那么些小鸡雏全围集在她脚旁边。

　　林美娜生活的意义似乎全部寄托在自己的丈夫梅溪身上。当丈夫进城了，孩子熊星就成了意义所在。而当孩子睡觉了，林美娜从给小鸡雏们掘蚯蚓之中“又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或许当叙事者用寻求意义的目光审视林美娜的生活时，她其实完全处于一种自在的生活情态中，因此“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的判断就仅仅对叙事者才真正“有意义”，而正是对叙事者而言，这种关于林美娜的“意义”言说中充满的是反讽。换句话说，林美娜“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恰恰是生活的无意义的表征。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