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霞满天》
读过《霞满天》,我给王蒙先生发了条微信,内容中有一句“感慨万端”。
感慨万端——这是掩卷后的第一感受,也是一直以来阅读王蒙先生作品最为强烈的感受,也可能是一个杰出作家作品所能带给我们的一个直觉感受。刚刚读过一部作品,你为之牵引、打动、沉浸,许多心绪涌上来,面对小说所提供的纷至沓来,尤其是王蒙先生小说在生活原材料的丰沛之上,还有特别的王蒙式诉说方式之繁复所提供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更使得你在面对这种有非常强的主体性的文本时,会一下子“欲语哽噎”或者“竟无语凝噎”。
这可能也是王蒙先生作品给评论设置的难度。设若智的层面无法接通,对于文本的进入则是无效的。这可能也是一种归零?
每每遇到这样的作家,他的文本又不只是一种单一的文本,已经蕴含了许多以前的文本,“这一个”是“这一个”,同时也是此前许多个“一个”的组合,千头万绪,一切都有道理在,一切又都是模糊暧昧的。道理是经由主观的肯认筛选,暧昧则就是生活的本来,于此两者,您选择哪个?或者您被哪个所选择?有时是命定,有时也是偶然。选择者与选项之间,谁说了算呢?
这可能就是评论家的繁难所在。我曾在《我为什么写作》一文中,试图分类型地述说世上大约三种(当然远不止三种,三的立方都不足以囊括)不同侧重点的写作:第一种,让人知道“我”的写作。突出“我”作为作者也同时作为人物主人公的主体,这个“人”大多时候不是众人或他人,而只是“我”,比如海明威的写作。第二种,让人认知世界的写作。以“我”这个叙述者为“通过体”或者“思想的工具”而找到通往外部世界的途径,集中探讨客体对象,了解社会的法则,比如毛姆、奥威尔、哈代,当然也包括钱钟书的《围城》。第三种,让人了解“我”与“你”(也许可用“世界”一词指代)存在着一种怎样的关系的写作。这种写作在意的既不完全是“我”,也非完全是“你”,它是一种主客体之间的关系的融合,或主客一体关系的建立。我将之称为一种理知的爱的写作,在爱的关系中,单一的主体或单一的客体都无法完成、实现作为“关系”的存在,在“关系”中,“我”与“你”必得同时出现并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才可能成立。这种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比如王蒙,比如冯骥才。——以上的分类只是为了述说的方便,并无画地为牢的意思。一个作家的写作往往是逸出所谓“看法”的,因为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打破”、一种“穿越”,不然这个世界就不存在写作这样一种工作了。
述说的方便当然是一种介入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提示,譬如为什么这样述说这种归类?相对于“我”的写作、“你”的写作这两种写作而言,最不好谈的就是着眼于“我”与“你”的写作。因为后者——体现了一种爱的关系。一种要在这爱的关系中加以深入理解的写作,或者是要层层剖析爱的关系并显现这种不可言说事物的写作。
但正是难的,才具挑战性。“我”与“你”关系的写作,才因此而有更广大的空间可以言说。
小说《霞满天》和王蒙的许多小说有着一致性,都在探究人的最深层的精神,就是说在一些非凡境遇中,人对于自身命运的反应。当然,这种对于“反应”的书写源于人对于自我探索的好奇,就是在看似“给定”的命运里,人能够怎样——怎样面对、怎样应对、怎样处理、怎样博弈?人的底线、人的耐受、人的叛逆、人的上升。总之一句话,当或许是“你”的力量把“我”变成了这样,“我”还有没有一种力量来调整“我”与“你”的关系,使之重置,使之如常?
我们在王蒙先生许多此前的作品中看到过这种力量,我们甚至一直都在这种力量的给出中认识王蒙的写作。但无论是早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还是中年期至为重要的《活动变人形》以及“季节”系列,甚至包括近期再度“井喷”的《笑的风》等一系列小说,都几乎是男性主人公为主。人在与命运的较量中,“这一个”给出力量的主体是男性。许多时候,我们阅读“他”,其实也在阅读作家本人,因为这个“他”与“我”是有大面积重叠性的。与其说是“我”附身于“他”,莫若说是“他”呈现着“我”,这是一种镜像互文式的写作,是一种自我求证的写作,是一种向内挖掘、向深探究的写作。这种写作中的主人公,往往正是写作者自己。
然而,《霞满天》有些异类。主人公是一位知识女性。虽然我们在王蒙先生以往的小说中也曾读到过这样的女性,在上述小说中,或者还有《布礼》《如歌的行板》中我们都结识过这样的知识女性,“她”作为主人公的存在,在王蒙小说中一直没有缺席,甚至有评论家认为,王蒙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知识女性形象一直是一个未曾断裂的存在。而在他的《青狐》《女神》多部作品中,我们更感受到一位作家对知识女性的复杂性探索与深情刻画。在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开始的众多知识女性形象的刻画中,我们也加深了对王蒙先生的知识结构与人格水准的认知。知识女性,一直是王蒙小说关注的对象,而在对“她”的长长书写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同为知识分子作家的诚恳、尊敬和热爱。
《霞满天》无疑延续了这种热爱。不同的是,这次的“她”不是作为“我”的“配角”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独立的主角存在于和支撑着整部小说的走向。
蔡教授的出场并不在小说开始,而是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姗姗来迟。此前的叙述中,我们仍然看到男性角色的铺垫,即便是生命力极强的诸多男性,都原因不一地一一离场,而后来来到“霞满天”养老院的蔡教授,却是生命力最强的一位。在小说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一位不屈服于命运的女性,而她的出场恰恰是她语言上的不屈服——她一直沉浸于自以为是的某种场景中,在那种自造的境遇中,她获得了某种荣耀,但她却拒绝了对这种荣耀的领受,而我们又知道那种她自认为有的荣耀其实又莫须有。就是在这种真与幻中,我们感受到一种未曾获得又渴望获得,却以对未能获得的采取拒绝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某种复杂委屈又高傲的心理,而对这种心理的透视是王蒙先生的敏锐所在。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个有着被承认的渴求却不得,而以某种反面的语言否定自我渴求以肯定自我认知的心理疾病患者。那种语言所表达出来的深度抑郁对于“她”而言,是由岁月中一系列击打形成的。由这种胡言乱语,作家溯流而上,给我们讲述了“她”命运中的数个偶然——初婚即因一场事故而失去爱人,中年失去爱子,当第二次婚姻进入暮年,一切都安稳静好,两人事业均迎来高峰时,又因丈夫出轨而使原本的幸福变成了幻梦。使丈夫做出背叛行为的恰又是她视如养女的学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乎所有的不幸全落在她一人头上了。丧夫丧子以及爱情磨折婚姻苦痛,其中任何一个事故放在一个人身上,都要付出全部精力去应对消化,而它们在一个女人的青年中年暮年分阶段一股脑儿地砸在“她”脑袋上,只是语言层面或神经层次抑郁的反抗已经不错了。这个女性还有知识支撑,还有理性作底,不至于满盘皆输。但就是这样,她所受到的身心摧残也同样惨烈。小说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屡遭命运戏弄的女性是如何还给命运一击的。后者才是使我们对于作为主角的“她”的顽强生命力和这生命力所激发的一个人的能量产生敬意的原因所在。
我们看到“她”驱车大漠,“她”只身周游列国,“她”去看斑斓的极光,“她”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异域痛哭一场,然而哭过之后,“她”重拾行李,毅然前行。在前行中“她”是一个抛弃者,抛弃昨日的不快,抛弃命运强加于她的痛苦;在前行中“她”又是一个殉道者,是一个对不幸有着清醒认知、冰雪聪明却坚韧不低头的人物。“她”悉心守护那不能被夺走的部分——心智、自由、理性;当她意识到所谓的幸福被夺走被践踏被撕裂之后,“她”必须守住的,还有自己作为人的尊严、高贵和雍容。是的,“她”活在养老院中,但活得深沉,也活得拉风。“她”活在她的世界中,活得苦痛,更活得从容。“她”简直就是一部“活着”之书,“她”要给“活”以定义,在“她”被某种生活强行定义的同时,“她”接下来,迎上去,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怯懦,一点也不妥协,“她”抱着臂膀,面对着那要毁灭她的力量,说:来吧。来啊。
这是怎样的一个拳击台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交手。这个伤痕累累的选手,满怀惆怅,而又斗志昂扬。
王蒙先生这部小说只是在谈女性吗?或者只局限于知识女性的人格心理?难道他不也同样在谈着人、谈着人类?人类所面临所经历的种种,与“她”相比,不也是一直在处理着各式各样的伤痛?人类就是从伤痛中不断地爬起来,往前走,人类与“她”一样,没有时间或没有更多的时间往后看,甚至没有更多的时间反思过去反刍痛苦。如果人类是一个“巨人”的话,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巨人,而是在不断摔打不断崛起中而成为巨人的。
所以,王蒙先生的《霞满天》所写,何尝不是关于人类的故事!只是在这里,“这一个”“她”代表了人类所借以出场的最为真切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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