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芳四题”:苦辣酸甜小夜曲
从遥远的家乡走出来,到一个大城市生活,每天“凌晨五点钟,闹钟醒了”,魏永芳的作息和我几乎一样,尤其是这个冬天,北京突然就刮起来的寒风总让外来进城务工人员一下子找不到北。所以,当打开《魏永芳四题》第一篇的开头,“西伯利亚像顺着产道挤压出孩子那样,拱来一场不小的寒流”,我就立刻确定:这是一组发生于生活褶皱的真情小说,里面定当有“活”的人。魏永芳和我的不同之处也很明显: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加上丈夫和婆婆,一家六口人住在一间老小区配套的平房里;而我要比她年轻得多,生活压力自然也小得多,还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里兜兜转转。所以,跟从这顺产的寒流,我本以为要读到一些类似“无权无钱无嘴无脸”(或者更甚)的小镇进城者游移心境,但是没有,魏永芳的四个故事里既有辛酸,更有乐观,无论日子好不好过,她身上都有一抹光灿灿的神采,她挺温暖的,她也很坚韧,她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值得敬重的力量。
从这个配套平房说起吧,毕竟,四篇作品中有一篇的题目就叫《一座从没起来的二层楼》。魏永芳的住处和曾经的热播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场景有点相像:
既不保温也不纳凉,窗户呼呼漏风,热气却挡不住。平房由四十多平的室内,外加三十平左右的院子拼凑。外面大雨,屋里小雨,老杨用铁皮和塑料棚把院子顶遮上,勉强给院子盖了帽,也好意思叫客厅。客厅一张小床睡着婆婆。夏天的热晒在铁皮和塑料棚上,变成一摊热水,要化在上面,冬天的风无孔不入地添进脚来,跟全家六口挤着。
这种碎片化的空间没有分裂魏永芳内心情绪的完整性,她乐观地呵护了自己心中的院落,魏永芳想,这“是一栋独门独院”——她很会自我调解,却不是长久之策,于是有了整饬,有了装修过程中的加盖,又有了加盖之后的被举报被拆除。故事本身是简单的,有趣的是其中穿插的片段:魏永芳攒钱拾掇房子,把大钱攒起来,小钱偷藏屋中角落,等儿子们寻获并共享他们的快乐,显然这是刻意而为之,为本不活泼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她获得了“某种克制的快活”。获得快活的还有大女儿乐乐,突然拥有了一本盗版的《哈利波特》(不出意料应是常见的大厚本盗版“全集”),她“先是跺脚,两个胳膊像系安全带似的搂紧了,像小时候搂着唯一的一个不倒翁娃娃。把脸、嘴、鼻子都顶着书皮,抬起头来,眼里凝着泪”,让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感受到一丝苦涩。当然,真正的苦还在后面,新搭建的二楼拆除后再次露出嶙峋的混砖,一个捂不住的创口长在了魏永芳的身上。小说中写了魏永芳雨中无声的愤怒,并更巧妙地写出这种愤怒的散落与苦涩的沉淀。动工前被分散至邻居家的家具以及徒留路口的一张大床,在拆除日的雨夜之后都从散落的各处迅速回归原位。太阳升起的第二天,魏永芳说,“这是我们的家。”
如果说《一座从没起来的二层楼》集中表达的是“苦”味,那《五棵肉树》则是一个关于“酸”的故事。苦相男人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中重拾了年轻时的爱情记忆,住院治疗发现病友圆脸男人是曾经恋人的丈夫,夫妻二人住不起院,只得就近租房治疗。“她央我帮忙,只要他走了,‘给一些药吃,不用苦挨最后这段日子’,她愿意再跟着我。我心动了,就算一天也行啊。”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对往事心存遗憾的男人都无法拒绝的条件,当然,也不光因为情感的呼唤,还有源于心底的温柔善良,这一点与魏永芳相通。于是,在医院做护工的魏永芳兼职起了送药、做饭的活计,以及向苦相男人汇报那个“她”每日的情况。魏永芳顾不上思考老年人的爱情如何合法,她只能选择重复,让生活产生惯性,并在这惯性中打磨她对庸常的克服。“重复是一个人对时间的尊重”,也是魏永芳试图使生活庄重化的一条路径。她对“她”进行描述,“气色不错”“今天爱吃蛋炒饭”“她喜欢红色”,继而在“她”撒手人寰后进行虚构,尽管有关“她”的鲜活资料已经愈来愈少,“她”的细节很难再现。我想,魏永芳此刻大概体会到了小说家的难处,即如何用恰当的方式完成对生活可能性的设想。但她的为难也很快终止了,苦相男人的床铺铺上了新的白床单。一段有酸意的黄昏故事走到了尽头,留下的只有身患尿毒症的圆脸男人。而在熟练送药与做饭的过程中,魏永芳也熟练了对生活的坚持。结尾处,为了鼓励圆脸男人不丧失对继续生活的希望,她不忌讳地展示年少时被火焰残损的手掌,左手半截指头黏在一起,像一个五六岁小孩的手。魏永芳说这手“每年都长,在手指芯里发肉芽”,男人说“祝你长出五棵肉树”,肉体的残损诚不可复原,但心灵的大树确已扎稳了根。
《三色眼睛》从丈夫略带不堪的旧事写起,透出羞赧难当的辣味。小说从叙事上回应了前几则故事,并将苦辣酸甜的味觉拟态推向完整。不过,末篇中的两个子故事逻辑上略有断裂,且潜在的精神分析视角未能处理妥当,留待给作者的还有不少思考空间,此处暂且按下不表。更让我感兴趣的是第二题,将《今天洒完水了》放置在“魏永芳四题”中观察,这无疑是完成度最高的一篇,其中对生活之甜的观照令人难忘。困顿的日子可以被量化,也能随时被计算,可供裁剪的就是那些无法直接兑现到当下的精神需要。大女儿乐乐的精神需要是参加一场全国性征文比赛,这个诉求被无情地驳回,毕竟,八十块的报名费以及把手稿变成铅字的打字费已经超出了这个家庭的常规经济预算。乐乐撕碎自己的作文纸,她的低落情绪打开了小说的深度空间——
她坐下来,拿起其中一张最大的条状碎片:
“可是他不觉得,月亮就是月亮,白蒙蒙的雪一样梦似的。他说那就睡进树洞里吧。反正树都不怕冷,洞也一样幽深。兔子先生说,‘那就请吧’。”
她又找到一张小点的:
“兔子的毛卖不
它让他割下了一小块皮
血。他说“可我也要吃肉啊。”
给你。可你不能吃我的孩子。”
要养你们的。”他披上了它的
出一股股的暖,树洞里成了春
她翻找起来,找到一张撕裂处能拼接起来的:
卖”,他问它。它说,“今天只卖皮
他给它包扎起来,雪白雪白上
兔子说,“等皮伤好了,还
他说“那是自然了。等我好
皮,暖和得不得了。从自己身体
天。
她像做拼图一样,又找到了边缘齐整的最后一块:
不卖肉。”于是
有一层盈盈的
会割一块肉
了,我还
里流淌
破损的纸片将一个整全的故事分割成数个片段,单挑出任意一片都会让人产生颇富抗拒感的阅读挑战,却潜在地充盈着叙事期待。这些纸片隐隐地指向同一个叙事中心,又于片语中承担着相对独立的诗性,如同黑暗中多个漫漶的光点,静夜里悬停的流萤。叙述者的情绪被分散,并被搁置到更为局限的叙述空间内,碎片并没有造成文本内容上的断裂,与之相反,空间的跳跃感强行将阅读者的目光截停在这段故事中的故事里,在不断地循环往复与互文见义中,达成了更有效的细读体验。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成功的叙事策略。同时,这也是作者以“轻”写“重”的尝试,兔子先生出卖自己的皮、肉、骨,延续了兔子宝宝的血脉,更延续了比生命更珍贵的童真,主题为逝去和遗留的成人世界残酷故事通过轻盈的童话碎片娓娓道来,体现出乐乐的沉默外表之下的心理深度,这个原本较为单薄的人物一下子就写活了。
事实上,无论在文本内外,个体对死亡的丰富性的理解有多深刻,他/她的文学潜力就有多大。有幸的是,魏永芳发现了女儿的内慧,并立刻付诸行动。她从打字店出来崴了脚,为了赶时间,登上了性格古板的邻居老张所驾驶的城市环卫洒水车。无论魏永芳如何催促,洒水车都照旧龟速前行,直到“今天洒完水了”,老张才“惊醒似的猛然加速”,巨大的洒水车飞快地闪转腾挪起来。不光如此,到达学校后,平时一丝不苟的老张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喇叭,装上车里备的扬声器”,对乐乐远程喊话让她出来。这还不够,待母女相见相拥之后,老张又再次变回常态,“‘我得回去加水了。’说着,他头也不回地驾上车,走了。”我视小说中加入的这一节为碎纸童话之外的又一亮点,笨重的洒水车和古板老张的变化拓展了叙事的宽度,在不动声色之间表达了对日常生活中稳定性因素突破与复归的思考。车中水源的满与空,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魏永芳情绪和心理的缓释。母女内心深处的相互理解与更为紧密情感联结让人读来为之喜悦,一股淡淡的甜意就此从字里行间弥散开来。
魏永芳的生活质朴平凡,如同太阳下的一枚蚌,在坚硬的外壳下肌理柔软,并吞吐着泛光的珍珠。她的四个故事蕴含着最普通生活的苦辣酸甜,避开了气势磅礴的交响合鸣,在洪钟大吕的时代叙事背后演奏恬静小夜曲。鲁迅先生为萧红《生死场》所做的序言中,称《生死场》里萧红笔下“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已经力透纸背”,鲁迅先生还认为,“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时至今日,这种善良坚毅的品性已经在情感日益隔绝的当下文学中显得弥足珍贵。类似作者钱幸一般深入生活内部进行的创作,补齐了文学现场价值失衡的缺位,同时这种有关朴素人性的表达也为近年来有关当代文学“情义危机”的质疑纾解了焦虑。事实上,这并非一种凝眸于未来文学远景的创作,只是在重申一种文学传统,修复一种文学常识,站在所谓的“后现代”“后人类”或“后疫情”的时代对人性固有的光辉投之一瞥。然而,在当下我们总能在有关纯粹的情思或单纯的生活的写作中意外地发现更多的文学可能性,其中的深意或许也值得创作者与评论家更多关注。
读完“魏永芳四题”,我对素未谋面的作者钱幸产生了兴趣。检索阅读之下,发现1989年生人的她已非写作的素人,仅在过去的一年中,就塑造出《暗渠》中的柴春雨(《山东文学》2021年第11期),《糖果》中的万芊和万石(《当代小说》2021年第10期),《半屏日光》中的庞进和董羽(《当代小说》2021年第1期),《茶王》中的黛笙或名庄翠红(《时代文学》2021年第2期)等诸多连通大地的人物形象,显然她早已突破了困扰着大多数青年写作者的概念具象化难题,她的作品生命力盎然,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笔下那些爱与恨的温度。有目共睹,从“魏永芳四题”的写作中,钱幸的创作才华得到了进一步的自证,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写作方向,坚强且有尊严的故事将会继续陪伴着她,也期待一种属于钱幸的文学腔调即将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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