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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的小说创作-怀念先生

发布时间:2011-01-02 来源于:价值中国网 作者: 段崇轩 点击数:

对哲学之谜的深入破解

  史铁生有一篇写猜谜的小说:《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这个最古老的谜语其实极简单,如同“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是什么?是眼睫毛”这样的谜语。这个最好猜又最易猜错的谜语,引发了史铁生对日常生活、个人命运、人的心理乃至人类境遇的苦思冥想。枯竭的生活、长期的病痛,使史铁生避开了尘世的喧嚣,陷入了对人类终结问题的哲学思辨之中,并把他的思辨融入了小说和散文写作。几十年来,他的思考触及了诸多的哲学课题,譬如生命、肉体、灵魂、精神、欲望、现实、梦境、宿命、困境、宗教、上帝等等。在小说中表现最集中、最突出的则有人与命运、过程与目的、爱与性、生与死等几个主题。史铁生的哲学猜想,是建立在他痛切的人生体验、深刻的直觉领悟,以及对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思想汲纳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显得鲜活、睿智、深切,具有一种审美特质。尽管还不能说他的结论就是绝对真理,但他毕竟撞开了一条通向生命、精神乃至宇宙的新路径。

  对人生与命运的思索。史铁生创作伊始,反思的就是人的命运问题。《爱情的命运》中的“我”和小秀儿,二人曾经坚信人生命运是可以自己主宰的,但地位的沉浮、爱情的幻灭,让小秀儿最后无奈地说:“我相信了命运,当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造物主的确有,而是因为当我在数学界寻求安慰之际,懂得了有限的系数无论多大,在无限面前也等于零。”《兄弟》里的表哥与志强,曾经是一块玩大的朋友,但表哥后来成为法官,志强沦为犯人。这种人生的巨大反差,不是因了他们后来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因为他们出生成长在不同的阶层和环境里,是外部世界支配着他们的人生。《钟声》是表现人生与命运的一篇出色作品。叙事人“我”的父母决然离开大陆,远走海外。他们为什么要走?去了哪里?始终是个谜。亲人们讳莫如深,“我”想揭开这个谜总是不能。“我”却由于父母的失踪,从农村投奔城市,寄居姑姑门下,求学、工作而成为城里人。偶然性改变着人生命运。姑夫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基督教牧师,但受到革命宣传的鼓动,辞去圣职成为进步人士,设计了一座红色居民大楼蓝图,信仰中的上帝的“乐园”与共产主义的“天堂”竟殊途同归。人生的道路真是扑朔迷离。正如“我”所感慨的“……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你绝对数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对一个人的命运起作用”。但这些芸芸众生的背后,有一个宏大的社会背景,即1949年的改朝换代。正是这场革命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只不过置身潮流的人们还看不清、也无力把握自己的路向。《草帽》写两个互相寻找的青年男女,因一顶草帽而邂逅、相爱、结合,同样表现了人生命运中的偶然性。

  对过程与目的的破译。人生中的过程与目的是一个永恒的课题。现实生活中的人更看重的是目的,而往往忽略了过程。史铁生在多篇散文中谈到对这一问题的思索,他说:“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7 他甚至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苦难,从根本上说就是荒诞的。唯有过程可以变得十分精彩、美好,值得体验和享受。因此“过程就是目的”。《两个故事》中的第一个,讲的是一个被误当叛徒的地下工作者,为澄清事实走遍全国寻找“证人”的故事。第二个说的是喝酒汉子,因受老三的捉弄,使他“活得太窝囊”,他苦寻几十年追杀“仇人”的故事。对地下工作者来说,他的目的就是找到当年的“上级”,但找到的人已成为植物人不能再作证。千辛万苦愿望落空,更显出寻找的荒诞。但老人觉得“该受的我也都受了”,“心里头挺感动”、“挺知足”。因为这位“上级”始终记挂、等待着他,因为在奔波中遇到了一位相信、支持他的好妻子。寻找的过程是悲壮的、充实的。而对那位喝酒汉子而言,几十年后仇人已、孤苦无依、弃恶从善,且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已经为自己的尊严付出了全部努力,这就够了,目的已变得不再重要。这是两个包含人生寓言的故事。史铁生的许多作品都富有寓言色彩,最有代表性的是《命若琴弦》。作品讲的是一个现实故事,又似一个传说故事,更像一个寓言故事。老瞎子与小瞎子师徒二人,相扶相搀、到处弹琴说书,目的就是弹断一千根琴弦,得到封藏在琴槽中的药方,就可治好眼睛见到光明。这是一个诱人的、遥远的目标,鼓舞着师徒二人翻山越岭、备尝艰辛,终于弹断了师父的师父嘱咐的琴弦根数。但让老瞎子想不到的是,那张药方竟是一页白纸。他在又惊又悲的时刻,“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人生的目的往往是虚幻的、自造的。有了它才能使生命的琴弦拉紧绷直,弹出最优美的旋律。这个过程正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于是老瞎子又把药方藏入琴槽,传给小瞎子,说自己记错了老师父的嘱咐,把一千二百根记成了一千根,他要和徒弟从头开始弹起。在史铁生关于人生的过程与目的的思辨中,既有道家看破世事的睿智与超脱,又有儒家面对现实的执着与进取。

  对爱与性的探索。爱与性是史铁生小说中的重要内容。越是在现实中实现不了的愿望,越会在想象、写作中尽情释放。正如作家所言:“性和爱,真是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密码,任何事情中都有它们的作为:一种是走向简单的快慰,一种是走向复杂的困苦。”8 关于爱情,史铁生在短篇小说中多有描写。《往事》中,“我”与冬雨美好的初恋与现实中的隔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表现了爱给人带来的“困苦”。《老屋小记》里,“我”同那位“健康、漂亮、善良”的姑娘相爱,是那样“痛苦”而又“幸福”,让“我”“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车神》中的“我”与“姑娘”相互寻找,终于如愿,度过一段如梦的岁月,但“人间有双重的天河”,她终于只身去漂泊,“我”地老天荒地等候。史铁生用最精练、纯洁、优美的语言,描写了一个残疾人温馨、浪漫、感伤的爱情。关于性,在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中鲜能看到。短篇小说有限的空间与诗意品格,是不适宜写性的。文学史上用短篇形式写好性爱的也不多见。史铁生的性爱描写只有到2006年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才得到较充分的展示。但关于爱与性的关系,史铁生有着独到的思索与认识,并在散文随笔中有过多次阐述。他在《爱情问题》中说:“在爱人们那儿,坦露肉体已不仅仅是生理行为的揭幕,更是心灵自由的象征;炽烈地贴近已不单单是性欲的摧动,更是心灵的相互渴望;狂浪的交合已不只是繁殖的手段,而是爱的仪式。爱的仪式不能是自娱,而必得是心灵间的呼唤与应答。”9 在史铁生看来,爱与性可以分离,也可以结合,而最美好的性与爱是水乳交融的,而这样的性爱只能在想象和理想中。

  对生与死的揭示。史铁生小说中最突出的主题是关于生与死的探索。由于中国没有土生土长的宗教以及文化,因此对生与死的思考总是浅尝辄止。人们更注重的是现世、即活得如何,而忽视了“天国”、即死后怎样。史铁生以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和特立独行的思考,对生与死作了深广的探寻。《黑黑》中的“我”为革命奋斗一生,“文革”中被打成黑帮,妻离子散,作好了自杀的准备。但死前的故乡之行,却使他坚定了生的信念。乡亲们面对天灾人祸,坚韧豁达的生存精神,那个叫黑黑的狗,对主人的忠心不二和对“爱情”的执着寻找,使他深深认识到:“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死的,何况人!”小说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在死亡的边缘走过一回,你才能理解生的意义。《毒药》也是一篇熔传奇与寓言为一炉的佳作。那个一心要养“怪鱼”以获取名利、终于失败的年轻人,自觉无颜活着,带了两颗剧毒药丸决心客死他乡。抱着“只当我已经死了”,“干吗不再试试干点什么”的念头,竟又活了60年。辛勤劳作,娶妻生子,成为一个自满自足的老头儿。唾手可得的死,使他重新尝试生、体验生,获得了人生的乐趣和幸福。这两篇小说都表达了作家对生的留恋和肯定,而这种对生的认识是在“死过一回”后得到的。正所谓“未知死,焉知生”。《死国幻记》和《脚本构思》,则是作家对死亡的体验和对“冥界”的猜想。前篇写“我”在做手术的麻醉中,灵魂脱离躯体,在死国中漫游,看到了死灵(有形的灵魂)们没有欲望和激情的沉寂生活,然后“我”又死而复生回到人间。后篇写冥冥之中的上帝,怎样煞费苦心地设置、支配人类的行动。他既要让人有梦想、有欲望,又要使人的追求永远不能满足,这就是上帝导演的“人间戏剧”。两篇作品情节荒诞、想象奇异,折射出作家对人的死亡、上帝的创造的天才破解。对生与死的探索最深切透彻的是《我与地坛》。这篇作品一般是划在散文之列的,但陈顺馨把它称为“自传散文体小说。10 其实这是一篇既可以当散文、也可以当小说的杂交文体。在那座“荒芜并不衰败”的地坛里,史铁生流连、沉思了十五年。地坛成为他的精神家园、思想摇篮。地坛四百年的历史沧桑、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树木花草的枯枯荣荣,使他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的渺小和偶然,使他认识到人的生死只是上帝或自然法则的一种安排,不别担惊害怕,也不别“急于求成”。几度自杀的念头终于打消,他超越了生。地坛里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特别是母亲深厚而细微的关爱,使他下定了“试着活一活看”的决心。为了使活着有成就、有自尊,他找到了文学写作道路。“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他终于“为生存”找到了“可靠的理由”。他超越了死。史铁生在生与死的思考、探索中,领悟了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奥秘。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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