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史铁生 | 张新颖:消失的谈话
今天一早网上看到史铁生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些短信,不得不信了。“死不过是一次迁徙”,史铁生的一句诗,是吗?
二〇〇四年五月,王安忆请史铁生来复旦。出趟远门,对史铁生来说是件大事,在王安忆也是件大事。她安排史铁生夫妇住在番禺路的银星假日酒店,那里离她家近,方便照顾;事先还联系好了附近的医院,史铁生在上海期间要去做几次透析。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半,王安忆打电话给我,说约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访谈。这个访谈是《上海文学》的计划。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到酒店的时候王安忆已经在了,过些时候李章也来,我和史铁生谈话的时候他拍了一些照片。
史铁生精神很好,前一天王安忆和李章陪他做过了透析。没有客套,我们的谈话直接就进入正题,从他的创作谈起。他说得认真,感觉他常常是说的时候还在用力想着。他不会用流利的漂亮话来应付你。他想着你的问题,说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有些是已经形成了的,他曾经表达过;有些似乎还在思想的过程之中,他得寻找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
史铁生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让我印象至深的却不是他会说话,恰恰相反,是他不会利用会说话的优势让谈话变得轻松,不会用现成的想法和光滑的语言来回避问题。谈话过程中有时候有点费力,这个费力就产生于语言、思想和问题之间的摩擦。这个费力也见出人的诚恳和执着。
说话的时候史铁生抽烟,“中南海”,抽两口就掐灭,稍后再点上抽两口。一支烟要抽六七次。
王安忆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过一会儿就到史铁生身边给他放松一下腿。她做得那么自然和熟练,史铁生也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细节一下子让我理解了他们老友的感情。王安忆在和我的《谈话录》里,有一节专门谈史铁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段日子,她在北京动不动就会去他家,在他家觉得特别放松;可是和他谈话就觉得很辛苦,但别有乐趣。
中午吃饭,王安忆和李章点了几个普通的家常菜。史铁生的太太陈希米问他上午抽了几支烟,他说三支。
饭后走出酒店,我忍不住拿出录音笔,边走路边听上午的谈话。回到学校后把录音笔交给一个学生,请她整理。几天以后,她告诉我录音笔上的声音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录音笔是为准备这次谈话特意去买的,竟然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一急,身上的汗都出来了。
这个没有想到的结果让我内疚不安,一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为一次谈话,史铁生事先得积蓄好一阵子精力和体力。却这样白白浪费了。我试图凭记忆写下那天的谈话,写到一半就感觉不对,他的语句和想法,复述出来就走样了。
隔了两天,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史铁生到复旦,马原开车去接,和他一起在叶耀珍楼多功能厅与学生对谈。史铁生对学生们说:“我先申请抽一支烟,这有百害,但是有一利,就是控制紧张。王安忆邀请我,从北京来到上海,我就为今天紧张,在飞机上紧张,在地上也紧张。”他是真紧张,我看到他拿香烟的手有点抖。但说着说着就不紧张了。对谈后来以《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为题发表在《上海文学》。
我那天去地坛,想起史铁生在复旦说过的这几句话:“我在任何情绪下都在地坛里待过,我在地坛里待了十五年,十五年写了这一万多字。”
今天猝不及防的消息,让人无言以对。回想那次消失了的谈话,情境历历在目。看到网友贴出史铁生的诗,其中一首是《最后的练习》,抄在这篇短文的末尾: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往日
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文章刊于《长城》2011年第2期)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