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影隻立,何如还乡?
“还乡”是文学创作中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在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还乡”是漂泊的终结,“还乡”情节往往意味着脱离漂泊母题,表现的重点不是漂泊,而是回归。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作家的“还乡”叙事则与传统相反,他们倡导的是向外发展的动感人生,否定传统那种守旧、退隐、保守的生活模式,在启蒙视角的注视下对代表着保守落后状态的家乡、家庭表现出一种复杂的感受——在受挫疲惫时思念家乡的所有,在真正回到故土时又无比厌恶因循守旧的一切。
开启这种知识分子“还乡”叙事的则是鲁迅的《故乡》,而我们也是在《故乡》这种对故土近乎绝望的悲哀中逐渐理解了现代“还乡”叙事的精神与内核,即故乡已不再是游子身心得到慰藉与休息的栖息之所,面对故土知识分子只能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和失落感。在物是人非,光阴流逝的感伤情调中“还乡”叙事只想表现的是对故乡深深悲哀且绝望的情感。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的“还乡”叙事依然延续了现代文学“还乡”叙事的基本特征,依旧表现的是知识分子“故乡理想”的张扬与失落的复杂感情。概括来说,新时期以来的“还乡”叙事主要表达的是知识分子在现代化浪潮席卷席卷而来的现实境遇中遭遇的精神困境,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乡村与都市之间成为无根的漂泊者,“还乡”叙事是其寻求精神归宿的需要与慰藉,承载着知识分子关于故乡的悦吟与哀歌。而当知识分子逐渐走出感伤,一种新鲜的理性之思便出现了,这是知识分子与故乡关系发展的新阶段,知识分子开始思索个人与故乡之间的命运关联,为个人的生存寻找一种合理解释,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知识分子需要为此付出更多的努力。在苏宁的《敬宜还乡》中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这种努力以及努力之中对于家乡、个体与人之本性的严肃思考。
这种努力首先体现的在叙事方式上,《敬宜还乡》并没有以回乡者的视角来建立自己的叙事,而是把还乡者敬宜放置在被审视和被叙述的角度来进行故事的展开,这颇具意味,即“还乡”模式在这种叙事中要求一种新的对故土的认识。具体来说就是,当苏宁以小镇土生土长的我作为叙事者开始,那个漂泊海外多年本该是带着“启蒙目光”回到故乡的敬宜就成为了一个被注视、被发现的客体,对“还乡者”的注视打破或颠覆了“还乡”叙事那“老套”的在启蒙视角中对故乡的审视和批判,对“还乡者”的发现则确认了归家游子回到这个已然断了所有联系的被称作故乡的小镇的重要原因——把这个地方作为自己和父母重要的连接来看待。在父母为了敬宜彻底与这个小镇切割之时敬宜就成为了他们活过的唯一证据,而等他们相继过世之后这个留有父母痕迹的小镇就成为了敬宜感受父母的唯一证据。于是,故乡不是萧瑟的存在而是待游子归来的温暖港湾,为敬宜提供了治愈孤独、寄托思念的庇护。
但苏宁的“还乡”叙事并未停留在这种温暖的情绪中,而是在描摹敬宜对待父辈亲属的方式上展现了其对故乡、血脉与传统的思考。很明显,在苏宁的笔下游子归家的“寻根”需要并不是为找寻血缘关系意义上的“根”的所在,但这种血亲所带来的压力却会持续发挥效力。这即是说乡土社会传下的血亲联系在现代化转型的今天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但每一个个体却依旧不得不面对这些族亲借亲情的名义所施予的压迫。于是,这些在背后非议敬宜父亲的“至亲”依然可以直接且坦然地以各种名义向静怡所要钱财与资源,敬宜可以不直接面对这些亲戚,但该随的礼钱,该出的气力一样也不能少:“被血缘之名加身后,各种被附会的道德都会来稳固这种结构。壳被加厚后,人不知不觉地变小,委身到这种装备里,进去了就不易出来。”文本的这段描写无不提示着我们,作为一种长期以来形成的集体无意识的历史积淀,传统家族观念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如何面对这种羁绊直面其中的弊病,如何彻底与这种血亲联系作出了结,依旧是我们现代中国人需要思考并给出回应的重要议题。在对人性的坚守中为父母的故土真正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就是《敬宜还乡》给出的思考。
文学就是人学,理解文学作品的重要方式也在于理解作者蕴于其中的对人、人性与人情的认识。人道主义不是廉价的同情和无知的哭诉,而是承认每一个生命存在于世的价值,尊重每一个个体鲜活而具体的生命。敬宜在父母去世,自己身患重病之后对生命与死亡有了新的思考也属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内里体现的更是苏宁对人性的理解与探寻,即现代人应该如何面对死亡?正如敬宜母亲所担心的那样:一个人可以不在乎身后有没有人给你烧纸、祭拜,但不婚不育的新一代人类在面对人的最后一程之时应该如何面对?同样是历经大病的叙述人的姐姐仿佛如天启般的建议:“要不,你筹建一座临终关怀医院吧”,就成了归乡之后敬宜行动的动力与希望。于是,敬宜留在故土200万美元用于建立临终关怀学科和学生培养,这既是对母亲忧虑的问题的一种回应,更是对个体面临死亡旅程的一种思考:每一个孤独的个体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都应该被尊重、被善待。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苏宁的回乡叙事有了新的内涵,即《敬宜还乡》超越了传统还乡模式的启蒙叙事,在对人性的探究中理解现代个体对故乡的情与感,并在对孤独的现代人的生与死的思考中将囿于故土亲情与乡情的个体拯救出来,以临终关怀的模式取代传统血亲陪伴的方式去消解个体独自面对死亡所可能产生的恐惧与不安。虽然以临终关怀用以抵御死亡恐惧的理念比较新颖,但对个体生命的瞩目却是文学历久弥新的话题,人类也一直在这种对个体的人道主义关心中得到慰藉,对人性瞩目与坚守的文学让每一个孤独的生命有了对抗死亡的力量与勇气。负影隻立,何如还乡?苏宁在《敬宜还乡》中已然给出了一个属于现代人的答案。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