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无名的“他”
《像风一样》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无疑是故事的主角。那么,“他”是谁?
文中的“他”可以说是具象的,许多身份的叠加赋予了该角色丰厚内涵:“他”是奶奶的孙子,是母亲的儿子,是姐姐的弟弟,也是老师的学生,还是“问题学生”宋小果唯一的朋友。正如现实中的我们,在庞大纷杂的现实体系中,往往依靠与他人的关联来明确自身的社会定位。但“他”也是抽象的,“他”没有姓名,没有五官特征,没有服饰描绘,甚至没有任何关于细节外观的书写。从这个角度看,“他”又失去了作为“人”理应具备的个性化色彩,也正因为作者对此的留白,提升了文本的想象空间,令其广袤而深邃。作者笔下的“他”,已不单单是具体的“他”,“他”从肉体跃升为符号,变成了读者可以对号入座的对象。只有读懂了这一点,才能窥见文本背后的深意。
从文本层面看,“他”的故事并不复杂,表达的意思也显而易见,即家长和老师一味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而忽视了他们的心理健康,最终适得其反,甚至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情节虽简单,但作品的主题异常沉重,沉重到有时要以生命的代价为刻度,正如宋小果汩汩流血的手腕。
作品的标题是“像风一样”,标题作为文本内容的凝缩提炼,通常是全文的立意所在。“像风一样”四个字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旋转标题,便能够开启文本的另一度空间。
风,是自然界的产物,无形无影,亦无拘无束,寄托着对自由的追求。风,因气压差异而生成,这与“他”承受各方面“压力”的现实状况相类似。这压力有母亲的过度监督、奶奶的啰嗦念叨、老师的不屑偏见、同学的冷漠欺辱等等。故而“他”希望像风一样,化解来自各方的压力,摆脱形形色色的束缚,最后干脆想变成风筝,融入云端,飞向天空,似乎也就成为了自然又无奈之举。
文章结尾落笔于风筝,这也可视为解读的另一把钥匙。风筝是文中的重要意象,也是推进情节转折和矛盾激化的关键道具。风筝的突然闯入,改变了死气沉沉的生活局面,让“他”在学校听讲有了劲头,对家里的摄像头也没有了怨恨,成绩还有了提高。但也因为风筝,“他”的情绪彻底崩溃,刚刚燃烧的热情迅即湮灭,跌入了比在遇到风筝前更糟糕的精神泥淖。可谓成也风筝,败也风筝。其他人不知的是,风筝已然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缕光,为填补这缕光的缺失,无助的“他”选择将自己变成风筝,上演了一场悲壮的献祭。
在放飞风筝寄托情感之前,“他”也曾将心灵寄托于其他事物。瓶中的蜻蜓、空空如也的牛奶瓶,乃至同桌的宋小果,都曾是孤独“他”情感的慰藉。在新学校的冷漠环境中,老师的关注如同稀缺的雨露,使得“他”不得不寻找其他方式来填补那份空缺。蜻蜓、奶瓶、风筝、宋小果,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都曾是他情感世界的支点。然而,遗憾的是,这些寄托都未能持久:蜻蜓生死未卜,牛奶瓶被丢弃,宋小果离开了学校,风筝被无情踩碎。这些人或物共同的悲剧在于,它(她)们都被迫偏离了各自应有的发展轨道——蜻蜓无法展翅,风筝无法翱翔,学生无法安心学习,正如他被迫突然转学。面对无法选择的命运,他不情愿地踏入了新学校的大门,在这片缺乏温暖的氛围中,他只能带着一丝悲悯,回忆起老家那位老师温暖的微笑。
所以,这场悲剧从开始就埋下了伏笔。母亲靠着能够考取名牌大学的一厢情愿的期盼,站在“为你们好”的道德制高点,严肃做出给姐弟俩转学的决定。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作者隐约流露出倾向,却没有给出决定性的结论。毕竟,尽管“他”抵触这种改变,可姐姐的生活轨迹完美贴合了母亲的预期。姐姐用表现印证了母亲决策的可行性和正确性,这也让母亲对“他”的监管和怒火有了依据和不容置疑的底气。
姐姐的待遇和“他”迥异,从不需接受无死角的监控,从掌握电脑开机密码就可以看出,姐姐是让母亲放心的孩子,不仅专心上学,顺便还能给弟弟做饭。相对“他”而言,姐姐拥有着更多“他”所向往的自由。当然,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严谨的社会逻辑。可问题是,作为小学生的“他”,只有直观的外在感受,却无法深入理解其中的关节。母亲所谓的用心良苦和艰辛付出对“他”来说,只剩下被囚禁般失去自由的窒息感。也正是与姐姐对“自由”的差别享受,让他受困于“自己是不是母亲买来的”这股流言。
孩子是独立的生命体,思想思维、身体生理乃至发展成长各不相同。就如人们眼中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充满无限生机,当多彩的生命只剩下一种颜色,当斑斓的生活只认准一种可能,那悲剧就注定不可避免。在老师眼中,“他”不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在母亲眼中,“他”不是听话努力的好孩子;在同学眼中,“他”不是开朗活泼的好伙伴;甚至在姐姐眼中,“他”也是不受欢迎的。这些刺目尖刻的标签,变成了呼啸滚烫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击向“他”脆弱的灵魂。最终,希望破灭的“他”在寻不到出路后,绝望地走向了自我异化。
文中还有一位缺席角色,虽人缺席,却不得不提,那就是孩子的“父亲”。想必是作者有意为之,小说通篇没有给父亲分配只言片语,但从在老家与奶奶的生活和母亲独自赚钱的艰辛之中,可以循到一丝隐晦的启示,再结合生活常识,不难推测,父亲的缺席有三种最大可能:去世了,坐牢了,弃家了。但不论哪种缘由,对一个家庭都是悲剧性的事变,这种生活的剧烈落差极易导致孩子的心理裂缺。“他”的好友宋小果,已用现实表现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猜测,如果老师相信“他”丢失试卷的无心,如果母亲包容“他”钟意风筝的喜好,如果姐姐倾听“他”纠结烦躁的感受,如果同学共情“他”亟需排解的苦闷,如果父亲给予“他”学习生活的陪伴,如果身边人对“他”报以更多的沟通和理解,也许“他”就不会是如此结局,甚至有机会被发掘出独属的天赋。但可惜的是,生命不会重来,现实没有如果,小说之外亦然,真实情况也同样严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倪苡的“像风一样”实在值得咀嚼,它蕴含着美好的期许,作为充满活力与朝气的下一代,我们期待所有孩子们都能“像风一样”,润日和畅,逐光翱翔,而非“像疯一样”,四处跌撞,自创自伤。倘若孩子的心理问题不能得到有效关注和疏导,那么,我们或许会心痛地看到更多的无名的“他”。
作者供职于省作协联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