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史记今读》让我们重新认识司马迁
受鲁迅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影响,多年来我始终把《史记》当作史书里的文学杰作来读,兴趣止于本纪、世家和列传——太史公的文笔和叙事艺术尽在其中,而对十表、八书等则完全无感。直到最近读了黄德海的《史记今读》,自认谙熟《史记》的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史记今读》打开的是新的视野和思路。通过梳理呈现上古的整全文化系统,黄德海引领读者去重新认识司马迁的家学、思想的渊源,还有空前绝后的《史记》对这整全文化系统的内化继承。如果说《史记》是一个果核,那么德海所做的则不仅是要还原出这个果,还要还原出那棵果树、那片果林、那座山,以及山外阔大延展的时空。以前读《春秋左氏传》时,我也曾感觉到秦汉文化跟春秋文化之间存在巨大的断裂,却未能深究下去。而《史记今读》让我意识到,这种断裂,其实指向的是整个上古乃至春秋时期的那个悠远的整全文化系统。看不到这个系统,就无法理解司马迁和《史记》何以成其所是。
为呈现这个系统及其对司马迁的影响,德海以“凝聚了极为丰富的上古历史、地理和宗教文化记忆”“写照历法岁时的时间之书”《山海经》为切入口,通过厘清巫-王合一的权力-文化本义,并揭示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将上古颛顼时期司天的重和司地的黎确认为其家族世系起点的动机所在,进而点出了司马迁的理想何以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对《天官书》《历书》的探究中,德海阐释了为什么司马迁能站在时代文化序列的最前端。而在对《河渠书》的解读中,他更指出“大禹代表的完美和汉武代表的缺陷”即是“古今之变”,而司马迁著《史记》的雄心则是“为万世立法”。特别是在辨析《史记》的曲折经典化及传播过程之后,德海着重提醒我们,“要认识《史记》的真正面貌,大概应该回到司马迁的自我认识那里,回到整全的文化系统那里”。
探究司马迁的家世、成长、仕与师、友与忧的那些篇章里,确实能感觉到其中隐含着一部成长小说,不过在我看来,作者的着意点却并非只是为了有趣,而是为了更为鲜活地呈现司马迁跟那个整全文化系统的多重关系。
尤其是在揭示“史”从上古的权力核心地位逐步降低到汉武帝时代的权力点缀这一事实时,德海道出了司马迁因李陵案而遭受的极端刑辱的问题实质,以及其发愤著《史记》既是绝望中的终极能量爆发,也是以无我的状态完成对其家族世系职守尊严的最后维护,并为其所心系的那个整全的文化系统留下一颗种子。
应是感应于太史公的文笔与精神,德海在《史记今读》中的语言质地简净而又明朗有力,并在通透的叙议中隐含着内在的激情,为这部精心之作增添了独特的魅力。
这是一部非典型的人物志。写司马迁的家世、学习和漫游时代、仕宦之路、师友与忧愤,犹如一部成长小说,在一个个具体的场景中,考察司马迁的处境与应对,看他怎样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独特的自己。
《史记今读》不落入具体的文本赏析,而将一部传世经典放到文化长河中,回顾生成它的壮阔的时空景象,考察一部杰作在古典世界中为何伟大,解说的思路却时时贯彻到现在,但又不只站在现在这边,在古今交融中辨识《史记》至今熠熠生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