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宇:在人性与神性的辉映中守望
查干戈壁的午后,遍野枯黄,一老一少两位干警造访葛根大嫂简陋的、散发着羊膻味儿的屋子,倾听着她的故事。葛根大嫂喜欢且擅长讲故事,本雅明说“远行人必有故事”,大嫂则是时间意义上的“远行人”,从民族历史的深处走来,吟唱着一曲凄美的挽歌。而干警既是寻访人,也是故事的传递者和延伸者,与大婶共同完成了故事的讲述。小说巧妙地以大嫂的日常生活细节的穿插及两个干警的现实互动调节叙事节奏,诉说了人性、神性的伟大与交相辉映,同时流露着现实的忧伤。
海勒根那曾说,他的小说骨子里大多有一种质朴、忧伤,乃至悲壮的基调。他的族人在近代之前逐水草而居,一生与牛羊、骏马相伴,养成了沉默、忧郁的性格,其悠扬朴素、缠绵悱恻的古歌、马头琴曲令人难忘。《查干戈壁的午后》将叙事空间设定在更为荒僻的戈壁,讲述者大嫂饱含沧桑的语调里都是悲情的故事;二儿子达来也是作者浓墨重彩塑造的悲情角色,他生性聪敏顽劣,不满贫乏枯燥的牧羊生活,欲开辟人生的新天地。他开始和铁山去偷油,换取时髦的录音机;为了赚更多的钱做收奶生意,被李老板诱骗而入狱。但人的良知,深深折磨着达来,他始终没有恶意,更不忍看到他人受害,当得知自己用毒奶粉害人后,他惶惶不安,甚至疑心自己女儿喝的牛奶里有毒,用倒下的身躯阻止运奶车。与之相对,哥哥塔巴一生憨痴,除了放羊,没有其他活计,数数只能数到五。但他们都十分善良,爱妹妹满都娃如爱自己的生命,偷哈森家的肉干也是给妹妹吃,达来救助金花时想起了瘦弱的妹妹,和金花生的女儿取名为满都娃。他们爱自然,爱亲人朋友,爱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人性的纯粹、浪漫之光,令人无限遥想,但随着商品经济的浪潮逐渐渗入,社会现实的种种因素便不可扭转地影响着他们的生存空间,如塔巴不解弟弟他们的又争又抢,看似简单的收奶生意之后有复杂的利益勾连。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西川诗),因果轮回、万物有灵的观念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法则。人应怀着悲悯,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如母羊怜子,羔羊跪乳,即便是可恶的狼群,也有着不甘受辱的尊严,动物与人的情感是相通的。葛根大嫂是这一信仰的代言人,信奉绿度母菩萨,相信心诚则灵,雪白的心能覆盖世间的污浊。在她看来,慈悲的绿度母所度的八种障碍都在达来身边发生了,而痴傻的塔巴也有痴的好处,如吸收了天地之精华,他的言语极富童趣和诗意。一次塔巴赶羊时狼群追上来了,平时记得颠三倒四的心咒,他却清晰地一遍遍对夜空大声念诵,许是绿度母菩萨神性之光的感召,达来也变得踏实,重新激发人性之善,与一心欲发财的铁山分道扬镳,成了牧场里最勤劳的人,还主动让母亲带他礼佛,这意味着传统的胜利。然而,这是一个回溯式追忆的故事,由大嫂家内景的描写可知,唯一现代的装置——电视——落满了灰尘,葛根大婶和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塔巴活在过去的时空里,隔绝了现代技术与文明。保罗·利科在《虚构叙事中的时间的塑形——时间与叙事》中认为“世界的宏伟时间和灵魂的个人时间之间有个无法弥合的断层”。草原儿女既无可逃脱“宏伟时间”(权力与威望)的规训,又不甘脱离传统劳作生活习性所形成的“个人时间”,这种相互融合的时间形塑方式,极大增强了这片土地的时间厚度与心理厚度。
时代总是变化着的,为了更好的发展,牧民走出家乡,但乡关何处的隐忧导向了更大的困境,纪录片《犴达罕》就传达了鄂温克诗人维加的无奈与哀叹。经受了现代文明规训的达来,虽嘴角挂着一丝有希望的笑,不也丧失了原先生命的野性、诗意吗?还有多少能如葛根大嫂坚守自己族群的文化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