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时光代理人”与收集者拉班·扫马
我们以文学的、小说的形式编织起我们的生活，使其环环相扣、因果连贯。唯有此，我们才能发觉自己的过去、现在及将来要干什么，并连缀成目的、意义与方法。
我又通读了一遍广奈的新作《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秉承着广奈的一贯风格，书中每一个字都在现代主义文学这条道路上驰骋。与我们熟知的现代主义特征相仿，作品力图展现文学作品的自主性特征，用缥缈玄冥的语言编织成一个独立王国，而不呈现为对现实世界某个片段的模仿或表现。此刻面对它，我感到缺乏主题，不事具体，仿佛是卡夫卡《城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无论如何无法进入这个独立王国中。除了心灵上的触动之外，我似乎无话可说。而如果硬要说，很大程度上，这是一本在语言游戏中肆意游荡的“形式之作”，借用拉班·扫马这名收集小说的行者之笔，借由一个又一个架空城市，探索文学可能拥有的文本形式特征。而透过这些形式，我们可以一窥文学与世界、文学与社会、文学与身体等种种关系——一切关系，只不过是抽象的、隔一层的。在学院派话语中，我们可以称之为“实验小说”“纯文学”亦或“元小说”。说到这里，似乎我只能站在修辞的角度，赏析语言文字的巧思，结构的独特，呼唤读者细细感受“文之悦”。除此之外，我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延伸一些来说，《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在我笔下似乎遭遇了双重的困境。其一是作为单独的文学作品，它找不到展开批评的讨论方向；其二则是，作为现代主义与纯文学的一部分，它折射出文学在社会中所处的尴尬位置，即越纯的文学越找不到可被解释的落地之所。而这篇批评与其说是对该书的评论，倒不如说是我解答自身困惑的探索之旅。我想回答它，我想解决它。
令我稍微感到有些启发的是，我似乎可以透过一部电视剧来展开讨论，这部剧叫做《时光代理人》。它的内容暂且不提，我关心的是其中的设定：主角团拥有特殊的能力，能够穿越回纸质照片所在的时空中，并将灵魂附着在当时的某个人身上。这看起来是一个可以操纵时空、改变一切的强大能力，但故事的设定却是，主角团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小心翼翼还原当时人物的动作与事件，以防过去的细小变化导致现在的重大变节。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在还原动作与事件的途中，以一种浑然不知的方式掺杂个人的目的，为改变现在时空中的特定困境提供证据或线索。也就是说，他们似乎没做什么，似乎只做了毫无要紧的事，但世界已经改变。或许我不是K，而是一名时光代理人。
拉班·扫马奉忽必烈之命，西行收集各种形式的小说。那么本书的核心要旨便是，何为小说？行者历经的不同城市，对小说的理解不同，而在这些不同理解方式组成的集合中，小说的内涵实际能够被划分为几个逐步深入的层次。在“形式”一章中，小说可以是列表，可以是访谈，可以是说明书，可以是不同作品的肆意拼贴，组合成一个泛滥而又紧缩的小宇宙。在“未来”一章中，小说变成了各种时序中对同一作品不断衍生的差异，可以是不同语言上的、写作技法上的，亦或是直接搬来母题，改几个主角姓名便诞生出的新作品。而在“终结”一章中，这种文本诞生的时序成为了现实世界的时序：不同人生活的差异，无论是代际差别、身份之别还是观点相左，小说诞生的内在驱力构成现实生活的差异。这些类似的章节还只显得像中层深度，小说开始与现实世界呈现平行关系，甚至能够成为干预生活的存在。更为大胆的是，在“欲望”“镜面”等章节中，小说与现实的区分已显得模糊，甚至颠倒。小说的书写并非表达人自身的“欲望”，相反，是欲望构筑了人的叙事，并以小说的面貌浮现出来。而“镜面”一章更直接地表达出了这层颠倒关系：并不是小说成为生活的镜像，而是人的生活正是小说。那个被记录并以各种叙事方式所呈现的“文学作品”，才是我们面对生活的真实面貌。我们正是以文学的、小说的形式编织起我们的生活，使其环环相扣、因果连贯、富有情节。唯有此，我们才能发觉自己的过去、现在及将来要干什么，并连缀成目的、意义与方法。
而最终能够得到的是，生活其实是小说的某种样态。我们并非透过小说看到世界，而是透过世界抵达着小说。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少勇气，才能相信故事仍然存在呢？”借用广奈在书中抛出的疑问，我们恰恰是要以一种文学的姿态过有意义的生活。于是，文学、小说，这些书本与故事并不是生活中激励奋发的催化物、休闲娱乐的调剂品、感慨现实处境的镜子，相反，它为我们如何构筑有意义的叙事提供了方法与模板，同时提供了勇气。这种方法与勇气显然是模糊的、暧昧不明的，它似乎只是在或简明或深涩的修辞中享受故事，但无形中，这个故事已然成为了改变我们编织生活叙事的有效武器。从这个意义上，阅读每一本小说，都是一个拉班·扫马的工作，它收集起每一种可能的生活叙事形态，而它同时也是一份“时光代理人”的工作。我们进入一个陌生的时空，看似旁观他人的故事，甚至漫不经心。但不经意间，我们对当下与未来的生活，可能就此改变。
广奈在后序中写下书本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本书的“用途”，他写道：“对于读者，我想，它的用处和其他小说一样，打发时间，短暂地逃离现实再回到现实。”我想我与他是心意相通的——这正是时光代理人的职业描述。无论如何，文学的力量或许就是这样，它显得抽象，但却又是生活最基底的坚实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