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诗集《一蓑烟雨》:“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平的最新诗集《一蓑烟雨》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一个时段诗歌作品的物理性集结,可以视为一个诗人近半个世纪诗歌写作的总结,正如梁平自己所说“我的整个写作都在为此努力”。这些诗类似于词语、生命和精神高度压缩、凝聚而成的压舱石。历经人生淬炼和诗学锤炼的诗人把一生烟雨、四季流转、世态变迁转化为肉身的蓑衣。甚至毫无夸张地说,诗歌在终极意义上成为一个诗人诗性正义、生命膂力和语言探险的“衣冠冢”。
诗集名为“一蓑烟雨”,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苏轼,想到他的“定风波”,想到“也无风雨也无晴”,想到词语背后一个诗人“击空明兮溯流光”般的精神来路和命运去处。是的,诗歌就是一个人精神生活最为契合的载体,在道与器的平衡与融合中,一个诗人的精神视域、襟怀、气度、格局都得以全息呈现。
一本诗集,骨架和肌理同等重要。就《一蓑烟雨》的构架来说,以小长诗《水经新注:嘉陵江》开始,以小长诗《蜀道辞》结束,中间主体部分则是一般意义上的短章。这两首长诗恰好如峡谷入口和出口处高山巨峡般的屏障,中间则是激流险滩、峡谷沟壑、林木泉石、猿声鸟鸣、流云雾霭、雷电风雨所构成的大千世界。诗集以《巴与蜀:两个二重奏》《重庆书》和《水经新注:嘉陵江》《蜀道辞》为主体,这些聚焦巴蜀地方性知识和个体命运空间的长诗对应了多年来梁平在长诗创作方面的努力、经营、探询以及由此而构筑起来的诗学方向、总体格局。甚至这些长诗构成了梁平其他向度文本的精神出处、思想底座和诗学坐标。写作长诗谈何容易?它绝对不是一首短诗的增量和长度拓展,而是需要裂变、聚变式的高难度的运思以及相匹配的方式、方法,需要足够支撑起长诗运转的思想载力和精神势能。单是《蜀道辞》,梁平就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构思、定调、把握、磋商、打磨以及反复修改。这些长诗在诗人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现实求真意志的双重推动下揭示了一个写作者不可规约的个性和重要性,也为研究者定位、定调、定性一个诗人提供了代表性的样本。
沿着《水经新注:嘉陵江》《蜀道辞》以及其他与空间关联的诸多诗歌文本,我们目睹了一个诗人的“图经”,而这正是以杜甫为代表的伟大诗人所留下的传统。对于杜甫而言,“图经”“行旅”“迁移”“游历”不止关乎其性格和一生的坎坷遭际,还与唐代开元以及天宝时期的社会大环境剧烈变化密切关联。对于梁平而言,“图经”“空间”“地理”“行旅”既对应了以巴蜀为中心的故乡背景和生存履历——2000年他从重庆来到成都,也对应了在现代性空间、时间的切换中心象与物象的深层对话或龃龉,对应一个个深度凝视的瞬间以及心智在物象上的长久盘桓。值得注意的是,《一蓑烟雨》中与空间有关的这些文本并非是时下流行的旅游体,而恰恰在精神维度和诗学维度反拨了景观化的写作窠臼,他只是借助了景观、地理、风物和游记的元素而已,而尽可能地提供了可靠、可信、可感、可知的精神现实与命运潮汐,牵连出历史、现场与未来之间诸多可解与不可解的秘密。梁平笔下的空间以及相对应的情感、经验,已经自觉地构筑成共情化的精神共时体,在词与物、人与事的共振中他打开了褶皱下面最真实的内里,在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现实求真意志的策动下,提供了令人唏嘘的关乎根系、自我、现实、历史的多层面的精神真实。
梁平在诗歌中留下了诸多的空隙、虫洞和余地,在闲笔和留白中最大化地激活和拓殖了诗歌的想象空间,借助物态、遗迹、人物显现出了内在化的生命揭示与思想盘诘。这些诗歌真正做到了苏轼那样的处事不惊、荣辱皆忘,做到了精神自审、自得、自洽并抵达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这些诗歌已经没有了火气、戾气与燥气,但不等于没有骨气和力度,诗人深潜到每一个词语的根部和细节的内部,在删繁就简中抵达了精神之重,真正做到了举重若轻、收放自然、由此及彼、及物见性、纵横捭阖。梁平在很多诗歌中放低了声调,不是高谈阔论、摆拍各种精神姿态,而真正做到了旷达豁然、水落石出、通透澄明。质言之,梁平往往以率真戏谑、云淡风轻、谈笑自若的话语方式直抵内核、直击要害、切中肯綮、直面渊薮。
梁平诗歌话语的语调、句型、情态、节奏、词语重量以及精神构造并不是起重机、坦克或大象式的庞大体量和重力结构,而是带有“轻逸”和“纯粹”特质。“轻逸”风格的形成既来自一个诗人的世界观又来自语言的重力、摩擦力、推进力所构成的话语策略,二者构成了福柯层面的“词与物”有效共振以及卡尔维诺的“轻逸”和“重力”型的彼此校正。在轻与重、大与小、具体和抽象的层面,梁平这种“轻型”或“轻逸”的诗歌话语方式确实是比较显豁的,40多年来,梁平的诗歌从来不是艰涩、笨拙、滞重和碾压式的,而往往是专注于日常情境中轻微而又具有启示性的精神时刻。这是对一个诗人的诗艺和真诚的双重考验。以此来看,诗歌更接近于一场接一场的个人前提的精神“小事件”。这种“轻逸”是严肃、端正、郑重、会心的深思熟虑的“轻”和举重若轻的“轻”,因此这种“轻逸”的话语方式不是能够轻易、轻松获得的,而是需要具有精神投射力和视点的精确性。在深层经验上,这一“轻逸”对应的是一个人观察事物的姿态、角度以及世界观。
梁平试图通过诗歌重新找回一种责任、道义、秩序、记忆和梦想,这在《一蓑烟雨》所附的文章《自言自语或者几个备注》中有显豁的对应。由此,我们看到了类似于杜甫、苏轼或博尔赫斯式的“诗人智者”所给我们撕裂开的一个个恍惚而真切的时间碎片、生命样本、现实切片以及历史存在的内核。以上种种实则对应了一个诗人的人生阅历、人格淬炼与诗歌修炼之间的交互往返和深度互动,对应了一个诗人的才胆识力,对应了一个诗人的襟怀、气度以及世界观。最终,水落石出,山高月小,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气象也由此而生成。
(作者系《诗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