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制民族革命的历史画卷 ——读《春度龙岗》
《春度龙岗》最先发表在《民族文学》2023年第7期,由作家出版社年底推出单行本。总体上讲,《春度龙岗》在重大题材的写作上有所突破,它真实再现了彝族地区推进民主改革的历史过程,绘制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民族革命的历史画卷,呼应了民族融合与和平发展的时代大潮,是近年来一部难得的关于民族变革的长篇历史小说。
这部讲述新中国成立之初彝族地区民主改革的作品,妙就妙在“春度”上。“龙岗”是黑彝大头人、外号飞天蚂蟥的阿尔哈铁盘踞的地方,是彝族奴隶制社会的顽固堡垒,也是国共两党和多方势力争夺的政治场域,更是“凉山一步跨千年”的最后障碍。摆在作家李美桦面前的叙述难题是:他不仅要重返历史现场,让小说虚构尽可能揭开历史真相,又要回应民族融合的时代主题以及和平发展的世界主潮。照理,在那时“拿下”龙岗毫无问题,共产党已经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决定性胜利,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正在绝大多数地区蓬勃开展。但“如何拿下”龙岗,早已不是一个武装力量的对比问题。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是包括彝族在内的五十六个民族认同的政治和文化共同体。在这个意义上,“春度”既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也是这部小说务必遵循的“叙述政治”。
这就决定了《春度龙岗》在小说叙述上的难度。“春度”一词,在小说文本中意义丰赡,既可以理解为春风吹拂龙岗,改天换地,万象更新;更可理解为和平解决龙岗,实现民主改革,彝区一“度”千年,从奴隶制的严冬迈入新社会的春天。但和平解决龙岗谈何容易?这中间横亘着太多难以逾越的难题。首先红军游击队的幸存者杨黑子就不同意,阿尔哈铁手上沾满红军的鲜血,欠下了一百多条红军战士的命债,一想到龙岗,杨黑子就想到复仇。而以省党部冯正和主任为代表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早把龙岗作为反攻大陆的重要据点,暗自勾结阿尔哈铁,送枪送炮,许官诺爵,疯狂煽动抵抗,作垂死挣扎。在彝族内部,头人与头人之间、黑彝与白彝之间、主人与娃子之间,虽然存在非常复杂的矛盾和阶层歧视,却又一致对外,关键时刻万众一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尤其是阿尔哈铁“神”一般的存在和威力,在那个特定时期可以左右龙岗地区的命运和走向。何况还有游匪的骚扰,以及汉彝之间千百年来形成的民族隔阂;更何况哪个奴隶主愿意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拱手交出枪支,“把娃子解放出来,把土地牲畜分给娃子”?所以,“春度龙岗”就远比“智取威虎山”更加困难,意义也更为重大。“春度龙岗”涉及的是民族翻身和制度变革,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是艰苦卓绝的“攻心”战,是人心人性的较量。
这样,小说叙述的难度不仅大幅度增加,而且不得不转换为触及人心、人性的难度。像铁桶一样,“针插不进,水泼不湿,连外面的苍蝇都休想飞进去”,被“国军一次又一次围剿,成师成团的人人马马开进去,机枪大炮架起轰,表面上烧了些寨子,杀了些娃子,但始终拿他没办法”的龙岗寨,也就相应转换为一座只能被人心人性所“度”、所攻克的堡垒。历史的秘密就隐藏在这里,小说能否成功的秘密也在这里。而挑战这一高难度的小说叙事,正是彝族作家李美桦的优势所在,他就置身在这个民族中,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不仅能够与他们的喜怒哀乐共情,会心于他们符号内外的表意,而且作为文学创作者,还能在自己的生命体验中,反思关于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主语和谓词后面的深意。
由此,穿越既往的语词幻象,返回彝族头人复杂的内心世界,重塑民主改革时期彝族人心人性的现实,是《春度龙岗》在艺术上最为成功之处。这里的人心人性不是西方启蒙意义上的观念之物,而是一个朴素的常识:人的心理和人的本性。《春度龙岗》写出了人心人性的辩证法及其幽微之处。彝族头人,哪怕是阿尔哈铁这样的大头人,并非生来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他的人心人性也是由其社会身份建构的。他有奴隶主专制、剥削、残忍、反动、罪恶的一面,但作为那个民族的“雄鹰”“领头人”,也有顾及芸芸众生的向善之心。小说写到,当尔布“按老祖宗的规矩”,非人道地惩罚几个娃子的时候,阿尔哈铁骑着枣红马飞奔而至,以“浑厚有力”“滚滚春雷”一般的声音禁止了这一恶行,理由是不能为了几个娃子“伤了这么多老人的心”。最后,到要不要下山的关键时刻,阿尔哈铁想到的也不是个人的生命安危和前途命运。他对力劝他不要下山的当家娃子阿力次吉说:“是的,我要保自己的脑壳不假。但是,和全寨子老老小小的脑壳相比,我阿尔哈铁这颗脑壳算什么?”他还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我怕啥?只要咱们龙岗寨平平安安,山上山下的兄弟姊妹平平安安,我这个脑壳就算掉了,也值!”正是有了“平平安安”这个和平观念的基础,阿尔哈铁下山投诚,担任新政府的副县长,才有了人心人性的根据,才符合历史和文本逻辑,也使小说有了坚实的艺术说服力。
《春度龙岗》是一部现实题材力作,它精妙地把握了环境的变动和各方力量的消长对人心人性变化所起到的巨大作用。更准确地说,它把对人心人性的刻画交给了人物所在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交给了人物的思想矛盾和现实行动,交给了故事的情节和细节。《春度龙岗》网织了当时可能存在的各种政治力量,集合了各种社会矛盾,在成功再现当时复杂的社会形态和斗争形势的情形下,在日益变动的具体情景中,去揣摩和描绘各色人等的内心波澜,去处理阿尔哈铁人心人性的细微变化,揭示他必然走向和平道路的心理逻辑。在工作队的广泛发动、深入动员和重点击破下,再加上击溃了凶恶残匪的袭击,不仅彝区民众心向民主改革,而且飞云铺的黑彝头人阿尔拉则、兹兹乌日的黑彝奴隶主勒伍尔甲也先后交出枪支,当上新政府的副区长,虽然后者最终叛变身亡,却无疑撼动了阿尔哈铁拒不下山的心理基础。阿尔拉则和勒伍尔甲都与阿尔哈铁沾亲带故,他们弃他而去的行为,本身就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的结果。后来杨黑子仇以恩报,飞身挡住射向阿尔哈铁的子弹,也在一定程度上击溃了阿尔哈铁的心理防线。这颗子弹没有打中阿尔哈铁的身体,却击中了一个男人隐藏最深的柔软情感。工作队的陈达五不携带任何武器,和乌嘎惹骑马上龙岗,以朋友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身份,与阿尔哈铁掏心窝子长谈,解开了阿尔哈铁“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跟我这个黑彝头人算总账”的心结,使他最终走出“心狱”,实现人心人性的根本性转变,拥抱和平,积极投身新社会的革命和建设。
以“在场”的外在行动叙写“不在场”的内在心理,在“外”与“内”、行为与心理的观照、呼应与书写中,《春度龙岗》既获得了现实的根据,又获得了心理的支持,塑造出阿尔哈铁、阿尔拉则、乌嘎惹、陈达五、沙阿果、俄狄伙子等一批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焕发出充沛的现实力量。换言之,正是在触及彝族地区民主改革进程中人心人性的真实图景的广度和深度上,《春度龙岗》展现出一幅广阔的彝族地区民主革命的历史画卷,拓展了红色历史的文学表现空间,呈现了新的艺术经验,成功实现了历史题材的当代转换。
值得一提的还有《春度龙岗》的叙事艺术。小说不回避矛盾,迎难而上,正面强攻,之所以能有如此出色的艺术效果,首先得力于巧妙合理的结构布局。小说的结构有一个硬核:拿下黑彝大头人阿尔哈铁占据的龙岗山。小说以“上山下山”为脉络,“山”成为叙事核心,其他血肉都是从这个“硬核”中长出来的。小说叙事有了一个总“纲”,其他的“目”都围绕这个“纲”展开。这个“纲”正是彝族地区民主改革的难点、要害和关键,抓住了这个“纲”,也就能够起到纲举目张的作用。再加上阿尔拉则和乌嘎惹这两个“串线”人物在主要对立两方的“走动”,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使得小说的叙述在围绕龙岗山这个硬核展开时,显得骨架坚固,经纬交织,肌理结实,情节生动,既重点突出、线索清晰,又举重若轻、枝蔓缠绕、细节丰富,表现出作者的艺术匠心。其次是小说厚植文化土壤,大量运用彝族民间广泛流传的古话、格言、谚语、典故、山歌等,原汁原味表现出彝族的事理德行、生存经验、生活智慧、生命形态、文化习俗,给小说人物以文化根脉,不仅让读者能够迅速代入彝族的文化场域,而且很好地塑造了彝族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对于打捞彝族文化记忆意义非凡。再次,小说的语言干净漂亮,画面感、可视性强,景物描写极富诗意,库史新年等风俗铺陈颇具特色,瞎眼的木洛老汉摸地等细节都给人以深刻印象。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