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人:Citywalk、游荡者与城市文学
一、Citywalk与青年亚文化
要总结2023年的城市文化热点词,Citywalk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个。何以Citywalk突然时髦起来,这与当下旅游风向的转变以及小红书等网络媒介的推广有关。但这个概念爆火、破圈之后,它的内涵也不断延伸,从小红书里强调路线设计、突出城市文化认知目标的城市微旅游方式,衍变为一种类似于闲逛、压马路的去掉目的的私人化城市漫步。把Citywalk理解为漫步型的城市行走,这更具文化意味,可引起很多文艺遐想,如亚里士多德的“漫步学派”、卢梭的徒步旅游、本雅明的都市“游荡者”、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等等。可以说,Citywalk扩散到文艺界时,无目的的漫步意义上的城市行走,已覆盖并取代了最初小红书里带有商业味道的城市微旅游界定。但无论是无目的的城市漫步,还是有所设计的城市旅游,Citywalk都意味着不再盲目地一窝蜂去网红点打卡,不再刻意地涌向一些所谓的旅游胜地。
Citywalk推崇慢节奏、无目的、沉浸式的城市漫步,这与近些年中国青年亚文化中流行的“躺平”“反内卷”其实是相呼应的。前些年盛行的打卡式旅游,内在也有一种比拼和较量,是希望自己也能像朋友圈、像网络上时髦青年那样,把各个地方的网红景观都横扫一遍,留个足迹、拍个美照晒朋友圈博人点赞。因为这一打卡式旅游心理需求,这些年各大城市通过资本和流量制造了越来越多的网红景点,推出了很多专门满足青年人打卡式旅游的“文创雪糕”等文创产品。就2023年,还出现了“淄博烧烤”“尔滨顶流”等城市文旅现象,这些都是城市管理者发动各类资源,通过打造特色景观、推出爆款产品、制造网红效应来实现的城市旅游热。网红化、景观化、爆款化,如此刻意制造出来的旅游热,基本是不可持续的。而伴随着这些旅游热度出现的“特种兵式旅游”“集束型旅游”等旅游现象,也是备受争议,其中的体验感多数时候也是不理想的。而Citywalk则反其道而行,不再去抢占旅游高地,不再去网红点排长队拍照,不再去人山人海的风景胜地打卡,而是选择一个城市,去到某条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或穿着打扮好了扮演一下“文艺中产”,或任性地闲逛随手拍拍街道上的野猫野草……沉浸于Citywalk的青年,以发现城市街道上被人遗忘的小而美的生活细节为乐趣,以体验现代都市中产家庭也羡慕的松弛感为目标。当然,这个过程中,也免不了拍照和打卡,但它的性质已经改变,这时候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发现而拍照、为个人的体验而打卡而晒朋友圈,不再是为比拼、为完成某些“他人眼中的美好生活”而行走、而旅游。
把Citywalk的流行理解为一种青年亚文化现象,想说明的不仅仅是当前青年城市旅游方式的变化,更是青年人对于内卷文化的厌倦与拒绝,内在有一种不与资本、不和中心力量合作的精神需求,这恰恰对接上了现代意义上漫步、闲逛、游荡的精神寓意。本雅明从波德莱尔的浪荡子形象中获得启示,将现代都市里的游荡者叙述为一种具有反抗意味的现代主体,比如他将游荡者与街头看热闹的人区别开来:“绝不能把游荡者同看热闹的人混淆起来,必须注意到个中的细微差别……一个游荡者身上还保留着充分的个性,而这在看热闹的人身上便荡然无存了。它完全沉浸在外部世界中,从而忘记了自己。在面前的景象前,看热闹的人成了一种非人化的生物。”当然,本雅明对游荡者的论述也是模糊的,很多时候这些游荡者也只是组构商业街道的一类景观。但理想意义上的现代都市游荡者,根本而言是为了保留个性和留住记忆,他们选择从制度化、资本化秩序中游离出去,成为拒绝被同化被异化的边缘存在。游荡者进入城市和街道,不是要把自己的个体性取消掉,而是要在自己设定的路线上漫步,用自己的个人发现和个性化表达,来建立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对于当代青年而言,获得一种“自己的意义世界”极为重要,这既是暂时摆脱内卷、逃离压抑的生活秩序,也是通过进入一种“无目的”“无秩序”的境地,感受生活中更多的可能性,同时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这种“可能性”,可以关联起理查德·桑内特谈城市生活中无序的用处时提到的“‘接触点’的多样性”问题。桑内特以1910年代霍尔斯特德街道上青少年无序的生活特征为例,认为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街道上寻求“‘接触点’的多样性”:“人们不得不在生活中实现这种多样性,因为他们的居住场所没有一个能够自给自足。家庭依赖政治上的‘恩惠’、作为泄压阀的咖啡馆和酒吧、犹太会堂与教堂对戒律的谆谆教诲等等,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沉浸于Citywalk,就是沉浸于一种无序的漫步状态。因为无序,才可能在街道上遭遇更多的“接触点”,每一个新的接触点都意味着新的可能性,有了可能性也就有了继续生活的动力和希望。
宗白华《美学散步》的开篇“小言”说,“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Citywalk最具魅力的地方,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能够在漫步过程中收获一些意外惊喜。都市街道里不一定有燕石,但鲜花或可爱的小猫倒是常见的,或许还会发现一些别致的小酒馆、小咖啡店,走累了停下歇脚时喝杯小酒或咖啡或茶饮,这是很惬意的事情。这种惬意,是回到自身所需、遵从自我感受的自在与自由。放纵自己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去行走,这很可能迷路,但迷路也是一种惬意的体验。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城市街道,与迷失在荒郊野岭是不一样的。在野外迷失,很可能是南辕北辙、陷入险境。在城市迷路,你是始终知道自己还在这座城市内部,只是暂时的找不到路而已,最终必然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像最近我与广州一些青年作家朋友晚饭后,漫无目的地散步进入到了广州华侨新村,我们或沉浸于闲聊,或被村里小道上的小猫以及一些装修精致的小民宿吸引,都不会刻意去打开导航看看路线,不会确定要去到某个目的地。漫步过程中,我们走到了一条“死路”,等于是迷路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心情,只是倒回去换一条路继续走而已。走到最后,我们很神奇地又回到了出发的饭店。原以为进入华侨新村转悠,会走到另外的终点,最终只是绕了一个圈,为此我们都开玩笑地感慨:果然地球是圆的、果然生命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这个散步所获得的体验,当然不止于最终获得了什么感慨,而是散步途中发现了广州华侨新村这个市中心别墅村落的历史感和落寞感。广州华侨新村是新中国建国初期最为豪华的别墅区,当时政府为了安置归国投资的华侨,特意在市中心地带划出这块地。当然,几十年风雨过后,尤其改革开放以来高速度的城市化扩张,这个曾经最为豪华的“别墅区”早已被遗忘,如今这个“新村”也像是个“城中村”,不过因为它有着历史的光环而显得更为雍容而已。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享受着城市中心的便利,但也被这个村子的历史所束缚,房子无法更新,很多设施也是陈旧的。在散步途中,我们看到路边很多“小别墅”都贴了纸张要出租、转让、出售,也有诸多屋舍漆黑落寞,像是被主人遗弃的旧物。当然,这村里也有很多装修精致的小楼房,比如我们迷失在村里后,转角进入另外一条小巷子,沿路直走下去快走到大马路时看到一个装修得很像小酒馆的饭店,大伙想进去喝上一杯歇歇脚,却被告知店里只是吃饭的,并没有酒卖,为此我们一行人都觉得很遗憾。这么精致的小房子,若能备点小酒、设几个吧台,肯定会是Citywalk人士的最爱。但广州人就是这么实在,做饭店的就专心做饭店,到点了就打烊自己歇着,不会因为Citywalk火了就刻意加上什么小酒来凑热闹,我们的遗憾在店家看来,只是路人甲的闲话而已。
迷失在华侨新村的Citywalk经验,让我想起保罗·奥斯特写纽约的《玻璃城》开篇处描述的“迷失”在城市的感受:“纽约是一个永远不缺新鲜花样的地方,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不管他走出多远,不管他走入了如指掌的邻街还是其他什么街区,总会给他带来迷失的感觉。迷失,不仅是摸不清这个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每一次散步出去,都会觉得他把自己撇在身后了,一边走一边就把自己丢在了街上,因为把感知能力降至仅仅是一双眼睛的视觉,这就逃避了思考的义务,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使他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一种祛邪安神的虚空。”广州可能不如纽约那么繁华那么世界瞩目,但这个大都市对于我们身处其中的每个个体而言,都是庞大的,都是一个难以穷尽的“迷宫”。漫步在广州这座城中的任何一条街区,我们都可能如奥斯特小说中的奎恩那样,会有一种“迷失”感。这一“迷失”未必是真正的迷路,而是因为这个作为地理背景的城市实在太大太复杂了,大到、复杂到让我们这些渺小的个体找不到自己,难以确认自己的存在。理想的Citywalk,或许就是把自己抛入一个城市,让自己“迷失”在陌生的街区,逃离那种过于秩序化的现实生活,从那种时刻都绷紧着的精神状态中脱离出来,通过无目的的漫步,感受无序的“接触点”,获得“一种内心的平静”和“一种祛邪安神的虚空”。
保罗·奥斯特笔下奎恩的城市漫步,不只是体验迷失感,更是将无目的的漫步想象为感受“乌有之乡”的路径。“漫无目标的游荡使得所有的步履变得意义等同,而并非是要把他送往什么地方去。在最享受的漫步时刻,他会有一种不知身置何处的感受,这种感受,最后就成了他所期望的情形:身处乌有之乡。纽约就是他在自己周围垒起来的一个乌有之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想离开这儿了。”Citywalk所谓的沉浸感,或许就类似于沉浸于这种“乌有之乡”的幻觉中,这个幻觉是漫步者在行走时以自己的感受为基础,将周围事物垒起来的意义世界。这个“意义世界”,独属于漫步者个人,有着浓郁的文学意味。在很多城市文学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这样的城市漫步者,比如同样写纽约的科尔森·怀特黑德,《纽约巨像》里的人物就有一个习惯,“他”每年都要去到百老汇大道“无目的地”散一次步。这个人物的漫步,是在享受一种一切围绕着“他”转的感觉,他沉浸于其中,幻想自己是街道上的“国王”:“他走的路上没有狗屎挡道,他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乐队就要开始衷心地为他演奏,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音乐舞台,男士们穿着盛装轻盈地舞动,女士们身着晚礼服加入舞会,这一刻,排演开始了。这是我的城市。他是百老汇大道上的国王,从路面坑洞和下水道格栅中召唤着赞歌。整个城市的公共设施年久失修——只有在他的脚下才坚如磐石。他会被高高托举起来。”把自己想象为“街道上的国王”,这些想象或许有点疯狂,但他如此沉浸其中,且每年只享受这么一回,百老汇大道也没有意见——“百老汇大道是慷慨的,它知道如果不这样倾尽所有,这里就会变得毫无生气。”——我们又何必介意这里面的幻想与疯狂呢?何况漫步者并没有失去心智,他只是通过漫步来感受这个城市,只是在自己的心中“无害地比画一下”:“路上没有人鞠躬。你的王国只存在于自己心中。”
二、城市文学与游荡者形象
保罗·奥斯特和科尔森·怀特黑德都是作家,他们笔下人物的城市漫步,与现实生活中的Citywalk,必然是不同的。现实生活中的城市行走,无目的就是无目的,所能折射的文化症候,多数时候也是文化分析者的一厢情愿。尤其当下青年的城市徒步旅游,更多的情况或许只是好奇和尝鲜,谈不上什么反抗意识,也难有多少审美精神。但小说中人物的漫步,即便表明是无目的的,背后也有作家清晰的叙事意图,是作家有意要作品中的人物走到街上去,偶遇什么、发现什么,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感受,这都是作家要表现的内容。比如班宇《逍遥游》,小说中有一大段,写一对青年饭后漫步的情景:“赵东阳送我回去,路上空车少,先陪我走了一段。灯光昏暗,几乎没有行人。昨天还飘雪花,今晚仿佛直接进入春天了,一步到位,这季节总令人产生幻觉。没有风,温度适宜,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静、发亮,我们俩步伐轻快,仿佛在水里游着,像是两条鱼。……走回大路,月光洒下来,地面湿润,我们站在道边等出租车,侧方忽然有奇异的浓烟冒出,我们走过去,发现是一棵枯树自燃,树洞里有烛火一般的光,不断闪烁,若隐若现,浓烟凶猛茂密,直冲半空,许久不散。我们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树全部烧完,化为一地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这算不上Citywalk,只是小城青年的一种街头散步。不过,沉浸于这散步过程中的两个人,此刻都很自由、很享受。但结合这个小说所讲述的“我”的绝望境遇,再看此刻这两人的浪漫行走,会生出一股巨大的忧伤。就像那棵自燃的枯树,“我”这个因为疾病而被时代被朋友抛弃的青年,所有的爱欲情感与生活想象,都不过是“自燃”,很快都要化为灰烬,“仿佛从未存在”。可见,小说家写都市青年的街头游荡,所服务的是小说的情绪氛围,人物在漫步时的所思所想与所遇,都不会逾越出矩,必然与小说内在面的精神问题相关。也因此,关注小说文本中的漫步叙事,发现城市街头的游荡者形象,很可能是我们理解一个小说、一个时代的重要切口。
“90后”青年作家马亿,曾写有一篇题目即为《游荡者》的中篇小说,小说中人物张展就是典型的作家安插在小说内部的一个都市游荡者。张展留下的日记里这样写自己的都市游荡感觉:“虽然我感觉得到我背上的相机,与其说我是一个在街上寻找拍摄对象的摄影者,不如说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游荡者,这种感觉随着我在街上游走的时间的拉长,变得特别明显。有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吸引我的场景、人、动物,或者建筑,我却一点儿也不想伸手去取相机。”“我在街上走得越多,我越迷茫。”在当代大都市的青年,他们在街道上游荡,多数时候不是像时髦的Citywalk者那么悠哉闲适,更普遍的情绪是虚无和迷茫。街道上那些平常可能很吸引人的场景、事物,对于真正的都市游荡者而言未必就是有诱惑力的元素。因为这城市、这街道上的一切,对于作为寄居者、作为过客的青年而言,始终是有隔阂的。过于庞大的城市,过于高昂的房价和生活成本,过于工具化和非人性的工作性质,让青年难以将自己生活工作的城市视作“乌有之乡”,平时的街头漫步,也无法像中产人士那样沉浸其中。《游荡者》中的叙事者“我”,曾经跟着张展去到街头游荡,但“我”和张展这种漂在城市里的无根青年,并不是真正喜欢这种游荡:“张展带着我走上北京的街道,以本雅明笔下在巴黎拱廊街无所事事的那些游荡者的眼光。我们步行,绝大多数时间,我们就是纯粹的游荡者,站在人群之中观察人群。我不太习惯这种视角,我更习惯于坐在电脑前面,用自己的10根手指来思考‘人’的大脑……”他们并不习惯于去街道行走,去街道是有目的的,最直接的目的是拍照,是观察他人,是模仿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总之,他们有着清醒的身份认知和角色意识。这种身份感让他们无法融入这座城市,但也因这种身份意识,让张展的照片获得了很多人的共鸣。张展告诉“我”:“你需要融合在人群里,但又不能随波逐流,你不能跟着它的节奏走,但又不能把自己和人群隔开,你既在人群的里面,因为你就是人群的一部分,你又要在人群的外面……”融合在人群里面,又不能被人群裹挟,这是典型的现代都市游荡者形象特征,有着现代青年突出的主体意识,但终究不过是城市街头人流中的一个渺小个体。
还如90后作家宥予的长篇小说《撞空》,主人公、叙述者是北方来到广州工作、漂泊多年的青年何小河,小说第二部分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写何小河在广州市海珠区晓港路、海珠桥等街道游荡的情况。何小河与广州本地女孩小港分手后,一直陷于一种找不到“家”的迷茫的情绪状态,他无法确认自己的生活是不是“生活”,无法寻找到自己与广州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属性。在小说第一部分的背景故事讲述和情绪烘托下,第二部分侧重写何小河成为城市游荡者、沦为城市拾荒者的过程,这是一个青年主动从世俗生活中出走、同时又被社会抛弃之后的都市游荡经验记述。最开始的城市漫步,是何小河放弃回老家奔丧,回到与前女友小港谈恋爱时最常去的街道,独自一人一边行走、一边怀想与前女友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走上海珠桥,风开始提醒人们江是怎么回事。我望向东南那一片低矮的建筑,那里面我不知道的某处,李芍药曾开过皮具店。一角的建筑墙壁是白色,有雨水的灰渍。顶上有四个金属字,环尹医美,但看上去没在营业。我还能看到,过去这栋房子是黄墙,白色招牌上写着六个黑字:法式越南料理。我和小港在桥下避雨的时候,讨论过《情人》和白西装的梁家辉,法国殖民,南越和北越,并因此进去吃了一顿晚饭,加了春卷的鹅肝酱和汤河粉很好吃。”“我继续前行,植物的声音盖过世上的噪音,共享单车贴墙站着,雨篷下和楼缝间,飘扬着各色衣服。右边有几处围了白色的防尘布,后面也没有施工的动静。”游荡在街道上的所见,以及由所见引发的爱情记忆,如此特征的叙述维持了近万字。这大篇幅的街道游荡叙事,表现的是甜蜜的忧伤。这些记忆如此甜蜜,让人缅怀,但一切都已逝去,让人无比伤感。作家让人物在街道上游荡,是突显人物何小河沉湎于过去的恋情记忆,表现何小河失恋后的迷茫与绝望,表现他被这座城市抛弃之后的那种漂泊感与虚无感。何小河与女朋友小港分手时,小港指责他“你没有生活”。何为“没有生活”?生活到底是什么?何小河一直在追问、寻找答案。何小河抛开世俗生活,进入到这个已经无人认识他的陌生街道,也是寻找生活、确认自我的方式。“但走在街上,这种感觉不差,没有人认识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不知道我都干过什么。肉体的任务只剩下走,眼睛接管大脑,成为思考的器官。我会觉得我不在了,成为一种视角,一个流经这里的风一样的事物。”唯有走在陌生的街上,何小河才能忘记“生活”,不在思考“自我”。
吟光的长篇小说《港漂记忆拼图》,专写港漂青年在香港情感遭遇,也用了很多笔墨写青年的街道游荡体验,其中最近似于Citywalk的,是去到香港表演昆曲的简离,她因为只是剧团的“备胎”,没有什么机会上台表演,也没有什么饭局约会,经常是“落得清闲”,排演结束后她都是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步回去。作为清闲者,简离的城市漫步也是悠闲的:
高高的坡道,分成一边阶梯,一边无障碍轮椅通道,台阶尺寸刚好够几个人坐着倾谈,旁边还有绿植生长。桥下空间,流浪者用废纸盒和报纸做成小小的家。十字路口除了四条常规的人行道,中央多出了两条交叉对角线作为人行过道线……她踏着小步,一路逛一路看,落进眼底,似也融入身体。在她出生的古镇,除却石板路和石板桥蜿蜒不尽,是断没有这些巧思。及至回了家乡再看景观就不免觉得寡淡,天也寡淡,水泥地也寡淡,连街边小店铺的广告牌都是那么俗气的字体和配色。
最令人惊异的,那晚她逛得晚了,索性在铜锣湾开间小酒店尝尝鲜,哪知这一次就大开眼界,见识到人类的房间究竟可以有多小——你明白只能一面下床的含义吗?意味着床的三面都贴墙,睡醒一起身就可以撞到天花板。即便如此,设施竟一应俱全,所有用品都放在围绕墙面打进去的储物柜上,躺在床上一伸手即可拿到,无愧“胶囊旅馆”的名号。那夜她快要呼吸不过来,近乎没有喘息的桎梏感,睁大一双眼,想着原来这便是香港。
简离是作为香港城市的外来者,相当于游客,她的城市漫步,是感受新鲜事物,带有好奇心和美好的想象,为此她眼里桥底下流浪汉那些用纸搭起来的简单破败的家也带有美感,看香港街道上普普通通的人行道也觉得很人性、特别温馨,还在心里将自己家乡古镇里的石板路、石板桥都比下去。将街道上的所见都落入眼底、融入身体,简离喜欢这种漫步,不仅仅是喜欢街道上的景观,更是因为这种沉浸于周围景观的漫步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只是演出团中“备胎”角色的落寞与寂寥。当然,简离对香港街道的浪漫想象,也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铜锣湾小酒店胶囊旅馆是小巧精致的,但也是让人呼吸不过来的逼仄空间。香港并非只有影视媒体上的赛博朋克感,也有胶囊宾馆里拥挤压抑的“桎梏感”。小说后面,简离更见证了一个曾给她献鲜花的陌生男子的自杀,这个男子带来的美好体验,就像她在香港街道上漫步的感受,有一种朦胧的浪漫属性,但瞬间就消逝了。
再看文珍的中篇小说《画图记》,小说中男主人公的MSN网名是“动物园漫游者”,当然他不仅仅去动物园漫游,也在街道漫游。这个小说纯粹是个爱情主题,写都市中产、IT界精英男青年在情场上的游离与放纵。“漫游者”形象佳、能言善演,他看上的美女没有失手的,可谓是情场上的得意者。不过,“他”身边虽不缺女人,却没有爱。当“他”真正遇到一个让他心动、想要去爱的对象时,却也是不知所措、迷离困顿,于是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游荡叙事:“夜再深一点的时候,他出门去了家附近的四惠大街。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荡,深秋的夜晚路面上都是废弃的纸团和枯叶。他轻轻踩在上面,并没有如他所预期般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更接近一种沉闷的撕裂。他体内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被悄然撕裂了。他回过头,看见街道上似乎到处都是鬼影幢幢。那些旧日曾经相爱的人,那些美丽或平淡的面孔,天真或并不那么天真的女人,一个两个都摇摇摆摆向他走了过来。……一只老鼠招摇过市地从他眼前走过,他眼睁睁看着它却无法发出声音。”IT业精英男士,陷入都市欲望洪流,最终找不到真爱,这个故事的主题虽旧,但塑造了一个“爱情的弃儿”意义上的都市游荡者。游荡在四惠大街,面对鬼影幢幢,“他”失落、惶恐,手机上留有很多“前女友”的联系方式,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可联系可说上话。这个游荡者,最后在街道上伤心欲绝嚎啕大哭起来,沦为流浪汉一般在街道边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被清洁工喊醒,身上的手机、钱包等全都不翼而飞:“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完全等于虚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等于一个泡沫,一个零,失去了手机之后,他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他微笑着,像一个泡沫,在2009年11月12日清晨八点的冷空气里,不断上升,上升,终于濒临界点,粉身碎骨。”这一叙述虽很文艺,虚构性比较强,但这一游荡者不同于很多青年作家笔下的底层城漂青年,而是有业有产的IT界精英人物因为自己作孽最后被爱情抛弃被城市遗弃沦为都市游荡者,陷入绝望,这里面有人性道德的提醒,也有对都市欲望漩涡的揭示。
以上这些青年作家笔下的游荡者形象,都是城市生活中的落魄者、失意者,均为作家用来表现一种时代情绪的文学角色。对于青年作家而言,他们对城市的文化认知,与自身的城市生活体验直接相关,同时也受到了西方现代城市文学和文化理论的影响。马亿写《游荡者》,文中直接用了本雅明的“游荡者”论述,而且让小说人物刻意模仿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形象。宥予《撞空》里面何小河漫步在城市街道,成为游荡者、流浪汉,是想要找到何谓真正的“生活”,这里面人物与生活之间的游离感、人物与城市之间的疏离感,能够感觉到背后有加缪和昆德拉等现代作家的身影,对于何小河追问“生活”真相的叙述,最好的概括就是昆德拉的句子“生活在别处”。包括吟光写《港漂记忆拼图》,小说虽以香港城市为背景,但在小说人物的认知中,所有的大都市(metropolis)都相似,都是表面繁华、内里荒凉,城市人的平时熙熙攘攘,是“皆为利往”,在大都市生活久了的人渐渐都要失去最珍贵的“爱心”“良心”……包括文珍的《画图记》,将城市设置为欲望深渊,想象城市“得意者”道德堕落最终被欲望吞噬,这样的城市文化诊断我们并不陌生,它既有古典道德小说的伦理旨意,也有现代人对城市生活的伦理诊断。当然,青年作家们征用本雅明、昆德拉等人的文学理念和城市思想,并不是因为这些理论观念时髦,主要还是因为有效,这些论述贴合了青年作家们当下的城市生活感受。为此,“游荡者”张展参照本雅明“游荡者”思想来选取的视角,所拍摄的那些街景照片,才会获得那么多普通网民的情感共鸣。吟光写港漂青年在香港街道的漫步,是用现代大都市的普遍性问题来为香港这座城“祛魅”,为此必然会对接上城市文化理论上界定的“现代都市病”。为此,青年作家塑造大量颓唐的都市游荡者形象,并不是模仿,而是一类时代性的情绪表达。中国的城市化、现代化过程,是无数人获得新生活的过程,但同时也是无数人逐渐远离传统乡村生活秩序、开始无根化生活的过程。尤其对于很多城漂青年而言,城市只是寄居地,很难成为情感归宿地,他们对城市的情感是犹豫的、游离的,想进去而不得,想爱而不能,他们的城市生活体验主要是失败感和虚无感。失败的青年,游荡在城市的街头,又如何能真正的自由呢?所谓自由随性的Citywalk,对于大多数青年而言,也只是给无望的生活添加一种虚妄吧。
三、文学漫步与城市文化表达
城市文学作品中的都市游荡者,往往都是因为忧郁、落寞才去到街头漫步,为此总是承担着过于沉重的精神负担,这与今天青年人希望获得放松、作为休闲旅游方式的Citywalk是很不同的。但城市文学中的街道漫步,也能够捎带着讲述出街道上的风景,甚至可能因为独特的文学叙述,而为这些街道创造、生成更多有意思的新风景。就像最近爆火的电视剧《狂飙》《繁花》等,它们为江门、上海等城市的一些街道“创造”了新景观,或者说在旧景观基础之上,增添了文艺的魅力,比如将很多之前只是历史景点的建筑、风物变成了具有文艺气息的文化景观。这就像古代诗人游玩山川大地时,在风景秀丽处留下笔墨,以至于这些最初只是风景优美的景点,更添上了文学内涵和文化价值。李白在庐山留下了《望庐山瀑布》,我们今天再到庐山的瀑布面前,就不仅仅是看那个作为自然景观的瀑布,更是瞻仰、怀想一千多年前李白眼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同样,鲁迅先生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留下的故居、遗迹等等,也都成为今天很多人去到这些城市时必选的旅游景点。可见,文艺作品中的城市游荡叙述,与城市旅游意义上的Citywalk,两者既不能等同化,也不必觉得它们属性不同就完全割裂开来。当下的城市文学,有很多城市漫步叙述,也会写及一些街道景观,这些叙述未必能直接成为旅游打卡点,但作家只要叙述,就已经参与到了城市文化建构的历史进程中,就有可能产生文化增殖意义。
作家的城市漫步叙述,一方面是作家用自己的视角和情感讲述着他眼中的城市,可以呈现出一种独属于作家的城市文化面目;另一方面,作家叙述城市的文本本身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构成,尤其文本中的城市漫步叙述,因为直接进入到城市内部,直接讲述街道景观,很容易成为读者认知特殊阶段内城市文化、城市文明的历史文献。就如《东京梦华录》记录的东京城,孟元老也是以只身在街道漫步的视角记述着记忆中东京城的繁华盛景。如《朱雀门外街巷》一篇所记:“出来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过龙津桥南去,路心又设朱漆杈子,如内前。”很多篇目都是类似的叙事结构,作者有宏观的方位介绍,也有街道内部的景观呈现,作者似要带着我们身入其境般漫游东京城,按照这些记录,完全可以复原出宋代繁华时期的汴京城地图,也因此它的文化价值可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相互辉映。类似于《东京梦华录》般记述城市的文章,历史上还有不少,其中尤以近现代以来的散文游记中最为普遍,比如晚清民初文人去到海外都市的游记,基本都是以行走的目光记述异域风景。这里,我们专谈小说中的城市漫游。现代以来,小说这个文体越来越重要,现代小说不仅仅是讲故事,小说有很强的综合能力,可将诗歌、散文、哲学等都融合起来。因此,我们也可以在现代小说中看到很多类似于散文笔法的城市漫步叙述,典型的如新感觉派小说,很多都是直接展示城市街道景观。如刘呐鸥《热情之骨》:“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旁边是这些像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际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反照的碧油油的海水。”还如徐霞村的《MODERN GIRL》:“我走上了四川路桥。河水映出了秋月的寂寞。远处的建筑物的灯火和天空的繁星交织成了一个闪烁的珠网。离开了桥,穿过了广东饭馆的森林,我立刻感到自己被一种粗制的都会空气包围起来。”类似句子可以找到很多,这些“新感觉派”小说文本中的都市漫步叙述,融合了当时上海都市的街道景观、作家对于都市生活的情绪感受以及他们关于西方现代文学、现代都市文明的思想理念,可以有很多维度的分析阐释。还如黄谷柳的《虾球传》,虽写革命历史故事,但文中也有很多岭南特色的城市文化描写,对现代时期香港、广州街景的记述也值得一说,如写虾球逛广州城的一段:“四个人周游广州城。虾球、牛仔手拉着手,蟹王七、喜姐肩并着肩,一路指手画脚,话长话短。他们漫步过热闹的长堤西濠口,上过爱群大酒店,登过六榕寺花塔,参观过观音山五层楼,游过西关上下九甫,进过金声电影院,坐过陶陶居茶楼……”这段话是直接的广州名胜“点将录”,还有更多的段落是对城市景观的具体描绘,这些内容看似闲笔,却使得《虾球传》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文化分析价值。
就新时代以来的城市文本来看,王威廉中篇小说《你的目光》有很多城市漫步叙述,值得一看。《你的目光》有很明显的城市文化叙事目的。比如“我”第一次来广州见冼老师,进入海珠区客村地带,跟着冼老师漫步在客村的TIT创意园,就顺便介绍了客村的历史和创意园里的腾讯微信总部,等于是说明广州这座城市不仅仅是古老的岭南城市,更是有着最前沿科技生产力的现代都市。《你的目光》有很多城市漫步叙事,都是直接的城市景观呈现,其中最值得分析的部分,是“我”“重走”阿姿走过的路的一段:“我不会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要用脚一步步走在广州的街道上。……接下来,去龙潭村吧。那是她走进社会的第一站。……走进牌坊,来到内街,我看到了一个芜杂繁忙的世界。路上全是装满了布料的推车,后边跟着焦急的出租车和私家车。人们推拉着小车,走进更窄的内巷。……从村尾穿过高架桥,很快就到了七星岗。一道矮墙后边,竟然就是时间留下的可怕荒寂,那些赭红色的礁石依然保持着迎受海浪击打的姿势。……我继续出发,来到五凤村。这里的店铺密度之大,犹如蜂巢。我被震惊了……临走时,我看到宣传栏里的规划,明年这里就要拆迁了,要建新‘国际创新谷’,还有设计师工作室。”这大段的城市漫步,在故事内部是叙述者“我”重走了“女友”走过的路,实质是作家要让“我”这个叙述者、漫步者带着爱、带着对广州的深情去重新认识这座既古老又鲜活的城市。为此,王威廉特意让人物漫步到广州的龙潭村、七星岗、五凤村,感受广州城中村的喧嚣与燥热,怀想古代广州人面朝大海时的胸怀与希望,更呈现广州城市化发展过程中那些正在消逝的历史现场。作为小说,作家如此安排人物去行走城市,非常巧妙地将讲故事与说文化融合在一起了。《你的目光》里的文化叙事,不像很多小说习惯性将文化知识性内容当做闲笔来处理,导致讲故事的逻辑与说文化的逻辑分裂成两张皮,即便有相互支持的内在关系,也容易影响阅读体验,失去畅快感,甚至让小说变成了文化散文。
将城市景观、城市文化内容融入小说的漫步叙事,还有很多小说都会涉及到。如迟子建最近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就有很多内容直接介绍哈尔滨城市景观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最典型如黄娥带杂拌儿逛索菲亚大教堂部分:“从圣·索菲亚大教堂出来,他们去了士课街的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杂拌儿看了一眼外观,说这个跟刚才看的差不多,就是小一号嘛。黄娥说圣灵驾临的地方,是无限大,不许说小。这座教堂内部重新规划后,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神职人员的居所,上层为宗教活动场所,有时也举办宗教婚礼。”很明显,小说借着写黄娥对杂拌儿的关爱,顺便也就把黄娥当做了读者的“导游”,把索菲亚大教堂等等哈尔滨城市历史文化景观都做了细致的介绍,这种笔法看似笨拙,却也是有效的。还如“90后”作家王占黑、叶杨莉,她们的小说《小花旦》《连枝苑》《砾县》等,都不是刻意介绍城市文化,人物的城市漫步基本是故事所需。《小花旦》里写小花旦带“我”去上海的定海桥,感受的是上海城里“不上海的地方”:“我们走进一条卖水产的小马路,腥臭飘满前后……我们就在其中穿来穿去,绕过几个看上去差不多的公共厕所和出来倒马桶的睡衣阿姨……越走进去,市内的音乐显得愈发清晰,脚步声也密集起来了。”这些都是文学漫步叙事,让人物讲述街道上的所见所闻。《连枝苑》里直接用了Citywalk,两个主角人物的相认也是因为Citywalk:“路线是朱家傲设计的,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黄浦区一些老建筑行走,偶尔走进一些小街道,最后又绕回外滩。”设计漫步路线,组团去行走,这是当前都市青年最流行的Citywalk模式。这里面所谓的Citywalk,很多时候只是青年人结识异性、找对象谈恋爱的新途径,行走中的人多数时候关心的也只是同行的、对上眼的异性,偶尔谈及的一些城市文化内容,也都是因为要推进人物关系而被讲述。
或许,文学作品中的漫步叙事,很多时候可以视作一类城市文化表达。但最后我们要提醒的是,正如现代游荡者不同于Citywalk漫步者一样,作为艺术形式的文学漫步叙事也并不等于Citywalk式城市文化旅游。文化旅游是获知既有的城市文化,文学漫步叙事则需要创造新的城市文化。《繁花》的价值并不局限于它通过讲述八九十年代黄河路、黄浦江的故事来继续演绎人们心目中的“沪性”文化,更在于它通过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商战故事,拓展了上海城市文化的边界,让上海成为容纳了更多地域人物和财富机遇的当代上海,“沪性”不再是一种怀旧的腔调,更是一个面向未来的“熔炉”。借助城市漫步来展开的文学叙事也是如此,并不是要去介绍多少城市景观,而是作家如何通过漫步者、游荡者的目光赋予城市街道风景新的内涵。《撞空》《你的目光》等小说所呈现的城市景观,笔触之所以诱人,不在于它描绘这些景观时是否细致详实,而在于作家让这些景观都着上了独属于小说人物的情绪色彩,于是风景有了情感、街道有了生命、城市有了精神。Citywalk也是如此,只为获得城市文化知识的Citywalk可能很快就会被新的旅游模式取代,但那些自古以来就有的、自发的、忠实于个体内心感觉的无目的漫步,却是人类永恒的需求。
(为方便阅读,本次推送注释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