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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怕与爱 ——由《千禧年》论黄平小说

发布时间:2024-05-18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学者写作小说并不奇怪,有意味的是黄平近两年的系列小说写作,选择以《千禧年》这一篇“爱情小说”压轴。当下的纯文学作品中,自称写“爱情”的近乎绝迹。在这个时代谈论爱情,似乎在谈论一个过于古老的话题,爱情或是不复存在的崇高神话,或是流于套路的通俗娱乐,或是让原子化个人不适的神秘羁绊,或是内化着权力结构的规训机制,或是让现代人恐惧的本能,或是让机器人陌生的激情……总之,爱情似乎成为我们躲避而非直面的谜。

在这样一种时代情境下,《千禧年》来到我们面前。小说开场,公元999年末,上一个千禧年降临之际,冰天雪地的黄龙府外,宋辽鏖战正酣,通向死亡的垓下哀歌亟待奏响。已是史书正典的绝境,又有一场更绝的陨石雨落下,死伤无数的战场上,主将刘建云倚在天外飞石旁,在陨石所打开的时空罅隙里,瞥见千年变幻,宋朝灭亡。他蘸着自己的血,试图在雪地记下“靖康”。只是个人的书写太过渺小,字迹顷刻消失,血消失在雪中,一切似乎归于陨石所代表的洪荒寂灭。但千年之后流星重返,与已经化身为大学校训石的陨石遥遥呼应。在新的千禧年到来之前,一个也叫刘建云的大学生走过这块陨石,并且在死于2073年之前不断地重访,为了拯救恋人,耗尽一生光阴。围绕千禧年前后一段校园恋情,刘建云势要与天斗,与人争,以理性的力量布下好大一个棋局。小说不断地悬疑反转,谜中谜,局中局,请君入瓮,逆转时空。

以理性的方式拯救爱情,小说中这二者的混合形式异常奇妙,这是否意味着要以理性将强烈的非理性力量组织起来,塑造一种可收纳归置的爱情?赵毅衡曾以“新理性”分析作为评论家的作者,不妨借用这一说法,在黄平的小说中,“新情感”其实对应着“新理性”:这是一种反讽者的爱情。这种爱情有其内在的激烈,但又不似我们熟知的古典爱情。作为古典命题的真与不真,自然是一把重要的量尺,不过更有趣的问题,或许是当下写作爱情的可能与不可能,及至当代人摆置爱情的维度。

由此话转回来,一个理性主义者是如何做起爱情小说的?这场流星雨并不真的降自天外。我们且把目光投向作者近两年的系列小说写作。系列小说突出的特点,就是作者乐于自指、自嘲,也即在人物中间频繁自我对位与跳跃的反讽之举。以反讽研究闻名评论界的小说作者,自由理性地探索着每一种可能,但又不陷落其中:《鲁迅遗稿》讽喻、入世,他既是小说中感性矜持的孟弧,亦是算计冷酷的王平;《松江异闻录》奇崛、荒凉,他既是小说中在理性的天真中追寻的邱致理,亦是在野性的蛮荒中沉沦的孙良;《不可能的任务》冷酷、超然,同一个小说人物王平走出《鲁迅遗稿》,同时客串起考研面试官王平及考研作品中的反派影佐祯昭。而作者本人,似乎正在出演叛逆的女学生与女刺客叶月。不像《不可能的任务》这样跳跃迅疾,《英魂阵》《大地之歌》中的作者,负重地沉入抗战中的东北与上海,沉入作者的家乡与丽娃河畔。说起来,《不可能的任务》尤为值得注意,这篇以其轻盈清新扛鼎的小说,其实是系列小说中的枢纽之作。前面诸多交叉情节在此汇合后,隐约有新的前景浮现,系列小说开始出现“异己”的人物。除了一位貌似发疯的机器人,这些“异己”的人物,《不可能的任务》中的叶月,《我,机器人》中的王般若,《千禧年》中的程菁,很巧,都是女性,她们似乎牵引出理性之下某种不可见的对象。涟漪在泛动,作为系列小说最末一篇,在即将合拢的时刻,《千禧年》见证了一个反讽的自我,如何被一个更深层的自我所打败。就像一个沉静的小提琴手,骤然拉长了命运的高音。

作者在一次学术访谈中谈到,写作应该“走进旷野,感受真实的洪荒、神秘与残忍”。这用来评价作者的文学创作,比评价学术创作更为合适。贯穿看来,系列小说的创作,有如一个理性主义者,矜持而礼貌地敲着非理性之门,如《鲁迅遗稿》所寓言的,在荒郊野岭筑起迷宫般的庭墅。曾著述《反讽者说》《自我的踪迹》等文学评论著作的黄平,决意凭小说形式打造一出反讽戏剧,也期许自我走出一条别开生面的“踪迹”。

学者小说常常调用的“历史”,作为“踪迹”的载体,承担了这出戏剧的关键角色——它是小说梦境的现实镜像,又是现实梦境的小说镜像。因此作者始终辩证采取一种引用和创造的历史态度,虚虚实实之间,令小说妙趣横生而不乏复杂,貌似真实的历史,亦如一场梦境。回顾《千禧年》之前的小说篇章时,我们往往看到一个腾挪自如、睥睨人物的棋手式的作者形象:《鲁迅遗稿》以“伪造”虚设梦境,《松江异闻录》以“并置”逼近梦境,《不可能的任务》以不可终的枪声击溃梦境。无人规定《不可能的任务》中的影佐祯昭必须合乎史实地死于病患,来自大夏大学考研现场的子弹如此冷冽,既击中影佐祯昭,也层层穿透了包含追名逐利的王平教授在内,影佐祯昭的无数分身。而这些分身,理性彻骨,亦如子弹冰冷。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叙述之手在理性中建构梦境,又不断以理性瓦解梦境。值得警惕,作者做了梦境的主人,小说难免有成为木偶戏的风险。系列小说中,《松江异闻录》创作时间最早。典型的大卫·米切尔式的剪辑风格,使三个并置的小说碎片由有限的互文通向无限的暗示,幽冥恐怖的克苏鲁故事向现实寓言铺开。它唤醒的是人心底无名的恐惧和恶意。很自然地,《鲁迅遗稿》将镜头由上海废墟的洪荒深海,移向西安密林的废弃别墅。作者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学者对微观史料的敏感与整合,既激活尘埃中的现实碎片,如日记、笔记、回忆录种种,又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勾连耦合,将隐动于二者内部的戏剧性通过悬疑衔接在一起。一个理性主义者在此付出了绾合碎片的努力,倒是印证了最好的悬疑作者,应是用心发现和连接的博物杂家。但《鲁迅遗稿》较于《松江异闻录》或许矫枉过正,叙述对人、物、事往往一咏三叹,旨在将一切或真或假的依据和设定,统统笼在主线之内。这样严丝合缝的特点一直延续到《大地之歌》《英魂阵》,闲笔寥寥,无半点枝蔓,利落的动作好似华丽的机械切割线,情节几次灵活反转,但走笔造物显得过于紧凑甚至紧绷。

就此来说,这些作品所面向的非理性,还只是思辨层面上的非理性。小说叙事在表面上交织着典雅的巴洛克纹饰,掩盖着深处的非理性裂痕。如《鲁迅遗稿》这篇绝佳的反讽小说中的一处细节:

“你们看那束光,一会亮起来,一会暗下去,但就是不走。”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

“我在想,鲁迅在西安的二十天,有个地方,为什么鲁迅先生离开了又去,离开了再去,反复去了几次?”

主人公孟弧这一自我启发看似非同寻常,细究起来仍是训练的结果。评论家孟弧对“灵感”的依赖,是一种可预测的机械化习惯,最终作为一个独特的破绽,被同样是评论家的王平所利用。孟弧还是受困于理性的迷局,在虚空中苦苦连缀碎片:面对三个拆解后拼贴的鲁迅风的片段,过度阐释和自我暗示,驱动无数沉默的史料在误读中相互指认,连成一个子虚乌有的国宝秘密,一个充满反讽的逻辑闭环。最理性的大学教授,演绎着理性的荒诞。小说结尾那道阴魂不散的“白光”,化用了鲁迅先生作品的著名意象,指向知识分子不可理喻的人性幽暗。

无独有偶,春风得意的王平,在几年后继续充当《我,机器人》的主人公。《我,机器人》写理性到极致,机器有无限逼近人类自我的潜力;反过来,灵性的自我,也有无限趋近机器的一面。王平作为隐藏的主角,在小说结尾以一篇高度理性化的人文主义论文出场,却以一个名利炙热的项目号划上句点。他的“运行方式”并不比穿梭于四大名著追问真实的机器人,更像一个“人”。正是机器人的不满,机器人意欲冲出文本的游荡和自戕,催促作者寻找梦境织网的突破口。

作为转折,《不可能的任务》中的女学生扣动无限子弹的扳机,连绵不绝的超现实主义枪声适时响起,这正是《千禧年》最初的闪现。时空秩序伴随千年一遇的流星雨短暂开裂,释放出奔涌的情感,叙述之手化为情人温柔的手,从陨石的裂缝中伸出,将小说中人“牢牢吸附”。黄平这个“新理性”的精神世界,到此迎来破局之路。“新理性”内在有“反讽”这一意识强力,驱使自我不停变形跳跃。是不是来到这样一个时刻:将自我所历经的无数时空——在进取中不断遗失的无数生活——贯穿起来的时刻?

《我,机器人》关于心灵有无的困惑,意味深长地在《千禧年》结尾回响:“心脏和心灵不一样。”或许,作者已意识到遗失的是什么。遗失紧接着寻找。但照理性主义者的习惯,他仍先做个实验,在小说中举办一场辩论赛,看看双方谁能胜出。DM公司和刘建云之间遍布疑云的交易,只是小说外层的一个悬疑入口。真正的情节,是历经沧桑的刘建云通过“Deepmind技术”,召唤记忆深处的曾经(小说中的“程菁”)。

《千禧年》之前的小说,似乎梦境皆由作者主宰。但在这里,理性的锋芒被收敛起来,如刘建云所言“清醒地访问梦境”。访问是一个柔情的动作,清醒则意味着审视和摹画。由此带来的小说中的印象化描写,前所未有地接近感官;又因是遥望,必然遍布细节和呓语:“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啊”……我们仿佛听到双重的声音,一个来自人物,一个来自作者。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出离”,没有比“出离”更能证明情感的踪迹。

这是一场属于理性主义者的流星雨。这场情感强烈的戏剧,源自理性尽头的救赎:重新爱上一个具体的人,是否将使自己更像一个具体的人?诚如小说中的辩论赛决赛主题:爱情是有价的,还是无价的?程菁可视为刘建云假想的理想自我,就如小说可视为刘建云的一场梦,程菁永远扮演着正方:“爱不是成全自我,爱是放下自我。”然而正方战胜了自我,却没有战胜反方。这不算遗憾,从程菁的角度,她的论辩逻辑已然闭合。在作者笔下,程菁略带古典色彩,过于认真地出演自己的角色。可惜,这不能说服一个理性的反讽者,没有什么“纯粹”是反讽所不能消解的。反讽者接受某种纯粹存在,但在反讽者眼中,纯粹必然转瞬即逝,就像本雅明所说的灵韵。陨石打开的时空裂缝终会闭合,流星雨仅仅是千年来临一次的短暂时刻。“写下什么,就消失什么,就像海水淹没沙滩”,似乎是一代人已然自觉的命运。小说结尾,垂死之年的刘建云翻开被隐藏起来的那页日记,向“曾经”投去遥望的目光。理性的写作者如此感伤,意识到命中注定远离本真。唯独翻寻个人记忆的片刻,他放下了以戏仿进入历史情境的偏执,既严肃地保持了距离,又在这种距离之间迷失。

研究“80后文学”而登上文坛的“80后”评论家,吊诡地以自己的小说,细腻地为一代人画像。《千禧年》是一代人的怕与爱,是他们反讽地清扫历史、理性地塑造自我后,午夜梦回的思绪,内心不安的低语。“我,机器人”的时代,岂非求仁得仁?在千禧年迎来成年礼的当今中坚,是否感受到一代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虚空?反讽所释放出的理性,终究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无论是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种种,还是对于黄平及他所怀念的“80后”一代人。

“人终将为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小说结尾处的刘建云,背靠时空的裂缝,疲惫地回顾着一生的激情和惶惑,一路看似逍遥的鼓盆高歌:“他并不恐惧,而是释然,迎接即将到来的酣睡,结束这一生的不安。”最后的最后,除了非理性最后的堡垒爱情,或许没有什么值得留存于永恒一梦。正如《我,机器人》戏仿四大名著,唯独爱情“破题”:“仙子这一滴泪,让《石头记》这一程序,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程序中的泪滴,如同今日文学中的爱情。为年少之物而困扰(《千禧年》中的对应物象是胸口的吊坠),反证一代人历尽反讽的焚烧,依然有残存的少年心。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言:“在一个充斥着各种各样表格的时代,激情多么可贵,我们燃烧过,但终究残存着没有被烧完的部分。”这也许是文学深处真正的驱动,驱动着《鲁迅遗稿》中在秦岭深处别墅门口矜持的敲门者,走到《千禧年》,来至神秘粗粝的陨石前,在恋人的胸口刻字,对抗宿命般的遗忘。无需千年,上古的裂缝会再次开启,流星雨如万千银星垂落,如同巨兽低沉的咆哮,在理性的深渊中隆隆回响。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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