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苔藓的僧衣,独自吟咏——评祝立根诗歌
祝立根是位双面诗人:一面是梦想,其底色是相信,或如诗题之一所言,倔强;一面是命运,其本色是卑微,似草木,如轻雪。
这只是阅读者一种简单的剥离,实际上,在此之间的是吟咏者复杂的情愫,有如《鸟鸣与星光》示现的:你既可以把它们当成实写,也可以看作象征。这同样构成了文本的双面性。鸟鸣在耳畔回响,你随时随地都会与之相遇;星光在头顶闪烁,难以入眠的人抬头即见。不过在诗中,鸟鸣与星光具有通感,共同指向人世间的苦困与磨难;当然也可以说,是它们反衬出人世间所匮乏的悦耳之音与悦目之色:
鸟鸣和星光,在天空闪烁
我一直得不到,握在手心的灯盏,人世间
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
又一个昨天过去了,这些年
向天空开凿,去天空偷采鸟鸣和星光
让我饱受活着的苦困与嘲笑
且一天又一天,覆盖下来的灰烬
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令我
状如海底绝望的雕塑……
首行“鸟鸣和星光,在天空闪烁”,已呈现听觉向视觉的过渡和融合(“闪烁”的不只是星光),定格于诗人独特感受或想象中的灰烬——另一个诗人所偏爱的视觉意象。从天空到人世间,是灰烬的层层覆盖;从人世间到海底,这层层灰烬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凝固成形。
祝立根也是位具有内视和内听的诗人。前者就是《鸟鸣与星光》中所言,“我决定转身向内,背对鸟鸣和星光/在内心反向挖掘/一口深井”。它贯穿诗人的组诗,如《无用之诗》所写,“我们多么富足,又全都两手空空”。它让我们重新去体悟《鸟鸣与星光》中的意象极其简单而又意味深长。如果说,诗之无用并不是祝立根的独有见解,不过是他领悟到的诗人“普遍的命运”,那么,他不是出之以虚无的对抗,而是持守终身的倔强:要长成一棵老杉树,“保持一种内在的、反重力的澎湃”(《倔强》)。《戒指》一诗堪称诗人内视之后澎湃激情的回响:
肉身是铁,要铸成犁
也要打一把剑
还要偷偷留存一点铁心,打一枚戒指
这人世,最是销骨噬魂
百年后我们消散成灰
但除了不停地劳作,贴身的抵抗
你不能说我们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肉身——铁——犁——剑:这些鱼贯而出的意象,包括其核心意象戒指,从写作角度来说谈不上新意,人人皆可或皆已使用,但这些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也是应当珍视的一切。诗人好像在说,诗之无用,恰好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珍惜我们曾经或正在使用的劳作、抵抗的工具,转而去追求缥缈无依的鸟鸣与星光。我们无法否定写实或象征意义上鸟鸣与星光的作用,但更应该像海德格尔那样,在一双粗糙、沾满泥土的农鞋中,洞察劳作的艰辛和生存的意义;铁、犁、剑仿佛与这双农鞋并肩而立。此外,我们不能忘记戒指这个名词中的“戒”的戒律、信守的含义,它让这首诗变得不同寻常。诗之有用在于擦洗词语的同时擦亮了我们的眼睛,也洗涤了落满尘垢的心灵。
倘若说优秀的诗人都具有强大的内视能力,他们都常常借用镜子,或具有与镜面功能相似的大海、天空等意象来完成这一过程,那么,内听能力则是祝立根诗歌中值得关注的一面。文本首先是一系列声音的组合,其间复杂的情愫除了由语义和结构来表达,更需要借助声音来振荡、传递,乃至强化。关于这一点,需要审视诗人更多的文本。这里仅以组诗中的《蔚蓝》为例:
天空太高、太远,大海
在传说中荡漾。我们躬身在蔚蓝的反面
依旧相信:铁杵能磨出针,只要
埋头磨,顽石能磨出蔚蓝的翡翠
我们磨呀磨,唱着祈祷的歌
磨呀磨,磨得两鬓白花
一脸灰烬,在生活和梦想的加工厂,一代人
即将损耗殆尽,石粉还是把眼泪呛出来了,嗯
一小滴蔚蓝,一小粒廉价又稀有的纪念品
献给石头,献给小声的哼唱
献给我们的相信。
“荡漾”这个连绵词,与唱、哼唱叶韵,又在“呛”字里回响,韵母响亮、高亢,但在语义及其引发的阅读者的联想上,则将梦想的美好与生活的磨难交错、抵牾乃至混沌一体的面目,展示在眼前;将蔚蓝与“蔚蓝的反面”并现,也将传说与实在交融。而“损耗殆尽”紧随前一行的“灰烬”,烬与尽同音而又有语义的延展、深化,由此我们才能感受“献给石头,献给小声的哼唱/献给我们的相信”中的信念之力。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发现诗人写作中偏爱使用的一些词语/意象,灰烬是其一,此外还有(孤)鸟鸣、大海、草木、雪山等。灰烬与灰尘的不同在于,它在一个平声字之后不是一个音调的上升,而是下滑,悄然熄灭。灰尘来历不明,无所不指便也无所指;灰烬则牵连出一个完整的燃烧过程,是温热的也可能是冰冷的苍白。当诗人内视自我,将它形容为“海底绝望的雕塑”,雕塑意象里的蕴含很难用智性的语言剖析。诗人内视与内听所产生的效果,或许可以用《晃动》一诗来诠释:
高黎村的一棵桃花开了
与之呼应的,是贡山村的一棵桃花
也开了,像两个寡言的人
举手打着招呼;也像峡谷两边
拼命挥手问好的人,喂——,喂——
峡谷震荡,仿佛寂寥的高黎村和贡山村
之间,一块薄冰被剧烈地晃动
这里有距离的遥远也有色彩的对比(桃花与薄冰),是空间与时间上的隔阂,但也有视觉的相接(“两个寡言的人/举手打着招呼”)和声音的贯通(“喂——,喂——”);更多的是我们都可以感受到的震荡中即来的融化。我们不是通过盛开的、遥相呼应的桃花,而是借助两个寡言却“拼命挥手问好”的人,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如此深切,如此美好,如此值得拥有。
祝立根的这组诗,类型上大致有两类,一类是接近断章或绝句的诗,一类是兼具抒情与叙事功能的诗。前者如《蔚蓝》《鸟鸣与星光》《无用之诗》《倔强》《戒指》《晃动》《悬石》等,后者以《浪花的声响》为代表,也包括《偏爱》《月夜,读〈永昌府文征〉》。《何谓草》居于两者之间。两类诗各有其写作的难度,也就各有其写作的章法。就前一类来说,通常取决于诗人对所谓“深度意象”的抉择。我们可以把“深度意象”理解为核心意象,断章类型的诗一般是围绕它展开感觉、思绪与想象;它内含的、不言自明的写作规则是新奇、特别。但如前所述,祝立根这类诗中的意象往往是常见、常写的,包括与诗人生活地域相关的雪山、高山村落等,很难说具有唯一性。而这正是祝立根比较特别的地方。卡尔维诺认为:
诗歌向来是这样的:让大海从一个漏斗中通过;专注于极少量的表达方式,并尝试用这极少量的表达方式表达极其复杂的内容。现在,文学趋于忘记这个漏斗:人们相信一切皆可书写,相信大海可以作为大海被表达与交流,而除了文字,大海和任何事物都不能交流。(见卢卡•巴拉内利、埃内斯托•费里罗编著《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毕艳红译)
大海恰好是祝立根这位远离大海的诗人所钟情的意象,与常年生活在海边的诗人并无二致;然而他确实表现出对“漏斗”的关切,上文所列举的词语/意象很可能是形成祝立根式漏斗的元素。卡尔维诺关心的是文字世界与非文字世界之间的关联——文字,因此需要写作者在语言上下足功夫。而用极少量的表达方式传达极其复杂的内容,与中国诗学中以一当十、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追求相当契合。然而,优秀的诗人不可能墨守任何成规。祝立根的诗中亦有令人惊魂一瞥的意象,如《悬石》:
数不清,江上的浪花
那是一颗心,还孤悬在天空
还在跟着江水跳高,灯盏般破碎
听不清,松风里的梵唱
那也是因为我,身体里布满了闪电的裂缝
呜咽着一个动荡的大海……
夕光肯定加剧了我的焦虑,夕光
在四处放火,点燃了江上的浪花
点燃了松技和松针,也点燃了我身上的
苔藓的僧衣
收尾的“苔藓的僧衣”这一复合意象虽不是核心意象,但确实具有“点燃”全诗的效果;苔藓不仅仅出自视觉,还勾连起触觉与嗅觉;而“僧衣”这两个平声字,塑造出诗人内视之“我”的形象,成为这个充满“动荡”“焦虑”的文本的压舱石。就后一类而言,如何将一生的平凡琐事具象化,并与抒情性意象和谐统一,始终是写作中的难题,每位诗人处理的方式不一样。单就《浪花的回响》来说,可以感觉诗人越写到后面越是顺畅,阅读者自可体会。这里要说的是,不知是有意还是语感所致,这首相对较长的诗交叉使用几个韵部,使得驳杂的叙说与抒情有了某种统一性。其脚韵有上(三个)、膀、网、光(三个)、想、舱、亮、荡,有面、线(三个)、脸(两个)、翩、叹(ian、an同韵)、电、焰、慢、船,以及琴、艇、群(in、un同韵)。非常明显的是,ang韵占据主导地位,既在声调、韵律上寓变化于统一,也使得这首具有冷蓝色调、略显沉重的诗,有了难以说透的意蕴。内视与内听之间的相互激化、成全,于此可见一斑。
我愿意把祝立根的《偏爱》读作以诗喻诗:如果诗歌是黄昏中的白鹭,诗人便仿若动物保护工作者,有他的“幻象和依恋”,“不可救药的精神洁癖”,有一双穿透迷障的敏锐之眼,也有他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的劳作艰辛,“像一群神秘教派的信徒”。我们的目光最终会从神圣的白转到“黑铁丝”这个意象:它细弱却坚定得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