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燃》之“燃”: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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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周宏翔的长篇新作《当燃》,始于故事人物的人生低谷,作为一部女性都市成长创业之书、后疫情时代重建内心秩序之书和对家乡生活发展的热望之书,围绕共生家庭结构、川渝处事规则以及文旅发展和“她经济”展开叙事的考量,表达了作家对当下的最新理解和切近思考。读过之后,我们欣慰于过去几年难以被概括的岁月对于青年作家的转型和成长多少有其独特意义,在语言形式、叙事姿态、价值立场和对某种总体现实的把握上呈示了细腻、克制与冲淡平和的讲述者主体性。作家通过构建女性群像的创业史,通向人们向内求索的精神力量与尊严时刻,充实了当下小说如何给予读者、回应读者、疗愈读者的力量所在。
周宏翔为《当燃》设置了一条鲜明的主线: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三个已至而立之年的闺蜜发小——程斐然、钟盼扬、方晓棠,在经历了婚姻、职场、经济等一系列突发危机后,决心一起创业,一路“打怪升级”、爬坡上坎,打造椒麻鸡电商品牌“当燃”……看似是简单的“爽文”,作者却在叙事结构上采用了叙事二分法(binary form),将整个故事划分为两个对立统一的部分,三位女主人公许愿新的十年新的开始已至小说第五章结束(全文共十四章),至创业团队正式成立,又经过了某种悬停的“例外状态”,由此,读者可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充分了解几位女性主人公生活现状的“来处”,充分共情她们必须寻找“去路”的迫切,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陪伴她们“做想做的事情”。
为了更好地架设故事,周宏翔借用了几组对位关系:一是结婚与离婚;二是“非典”与“新冠”疫情;三是母亲与子女;四是川渝家乡与大都市上海;五是全新的零售概念与(老重庆老成都等)商业街流动摊贩。每组对位关系在小说中承担不同故事发展阶段的叙事动力,弥合具体的人与广阔的时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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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斐然和钟盼扬都是离婚女性,不同的是,斐然的前夫张琛非常靠谱,两人是从学生时代的恋人步入婚姻,但由于张琛家里生意失败欠下巨债,为保住房产和儿子涛涛的未来,两人先是假离婚而后又由假成真,斐然因婚内债务的连带责任丢了工作,尽管又交往年轻、体贴的未婚男友侯一帆,也迟迟不敢再步入婚姻,借着每天在国际楼跟孃孃们打麻将暂作喘息——小说起笔于此,由国际楼的空间结构为人物关系画像:打完牌的斐然,为了给母亲刘女士相亲助力,到十二楼找在“渝城啤酒”工作的钟盼扬要老啤酒,又听盼扬聊她婚内出轨的前夫陈松最近的不安分事;聊完天、搬完酒,两人又被方晓棠叫上国际楼民宿“重庆森林”——共七间(二十三层三间,七、九、十二和二十层各一间),替方晓棠处理客诉。方晓棠在被刻骨铭心爱过的前男友朱丞毫无征兆地以消失的方式分手后,与本分实在的魏达结婚,但为了生计,两人一直是异地夫妻。程斐然的母亲刘女士,全名刘红英,十年前与程父离婚,为赌气也为挣扎前行,十年来不停地相亲、交友、保养,也因投资前女婿家里的生意赔了七十万……此外,还有方晓棠远房亲戚万芳芳,万芳芳与朱丞结婚终又识破其渣男本质而离婚;方晓棠表妹周雪,先是“知三当三”被沈劼沈总包养,而后又被罗非(朱丞化名)骗作小三;侯一帆的妈妈谭月芬在侯家伺候老小,受尽苛责,自我封闭,罹患重度抑郁和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而不自知……“婚姻等于是另一种信任”,所有女性都在婚姻内外突如其来地遭遇生活的真相和人生的艰难,“百废待兴”的时刻,痛苦体验提供着特殊的机遇,迫使人去反复思考人生的深刻问题,发掘并完成自身顽强不息的伟大品格。由此,读者心疼她们,渴望她们“燃”起来,向着活出自我而掘进。
在有关婚姻与离婚问题的处理上,周宏翔运用方言(重庆话)和川渝女性身上独具的泼辣、耿直、爽利构建地方性处事规则:当钟盼扬与曾经的高中老师孔唯首次相亲见面时,面对前夫陈松制造的难堪,她端起服务员手里的麻麻鱼朝陈松泼去,毫不在意孔唯或邻桌、老板等周遭的眼光,方晓棠更是指着陈松骂道:“别个相亲管你屁事啊,你们都离婚了!”——这种仗义、直接与紧密,也延续到创业过程和团队精神中,干脆的处事和清晰的边界,无疑是“当燃”品牌做大做强的有力保障。当刘女士再次交友失败,面对女儿的关心,刘女士说:“说实话,到了你妈我这个岁数,对爱情的认知早就透彻了……啥子高叔叔李叔叔王叔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讨你妈开心,哪里还会真的渴求啥子白头偕老的感情嘛,不存在了。”这里的“不存在”,既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这样的感情不再有了,在方言里还有“无所谓、没关系、没啥大不了”的洒脱之意。全新的女性价值观,探讨不同模式的代际关系与亲密关系,等到确定创业项目,灵感来源也正是女性(重庆女人)身上独有的这份人格魅力和女性的烟火生活——这样的刘女士做得这样一手川渝美味:
我离婚了,我的女儿也离婚了,这是我们重新认识的第一百天,我们在婚姻中获得过幸福,也感受过痛苦,而这些酸甜苦辣,却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滋味。五十五岁的我,和三十岁的她,希望人生的下半场,能够重新燃起来,自燃而燃,是重庆女人。
品牌草创阶段,社交媒体再次证明了“流量密码”的莫测与效用,因助理误打误撞的剪辑而一夜起步的“她经济”,尤其是离婚母女再创业,程斐然与刘女士从摩擦走向和解,不仅为当下长篇小说和女性文学提供了一组全新的人物关系,还勾连了鲜明的文学地方性特色与时代现实。创业基地位于南山民宿,读者跟随小说人物一路在山城里爬坡上坎,路过洪崖洞、李子坝、解放碑、滨江路、磁器口、观音桥等重庆地标,想象火锅、麻麻鱼、串串、小面、江湖菜等川渝风味,连同人物口中频频关涉的文旅项目定位,在城市文学领域中呈示独属于重庆的风貌,彰显大时代的火热与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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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二〇二〇年——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刚刚开启,立即陷入了某种静止与“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对于出生于一九九〇年前后的同代人,很容易去回顾、联想、对比自己中小学生时期经历“非典”时的情形,周宏翔在《当燃》中也是如此。作家之所以做如此勾连,是因为二者作为重要的公共经验,参与构成这代青年的紧急备忘录或成长简史,关系此刻价值观的具体形成和一种想象的建构——它以问题的形式呈现:经济结构、社会结构乃至人口结构变化,理想爱情也好,物质生活也罢,梦碎时,青年一代如何面对?
小说中,对此问题的回应以一种整体形象来表现,即遭受挫折后意欲重建生活、实现真正独立与自我尊严的女性群像,而相应地,正如后疫情时代需要每一个人去担负和努力,这里面也有诸如小陈、周雪这样自我放弃的个体,尽管她们短暂地变异为上位者,小陈仗着与老总的“关系”迫使钟盼扬丢失职场,周雪鲜衣怒马,给爸妈换房,开新超市……无论是对小陈、周雪,还是对跟某叔叔在泰国旅游又滞留香港,辗转回国拉程斐然一起隔离的刘女士,抑或是未经商量起念转手三人合资的南山民宿的方晓棠,周宏翔的叙述态度始终是足够克制并保持尊重。我想这多少与疫情之后,多元化和基于多元化的社会发展形态得到进一步的尊重有关,请注意,这里并非首先指向道德,而是指向生存。
对于“新冠”疫情的描写,《当燃》提供了一个特别令人动容的情节,它不指向流行病暴发后惯常的对“死亡”的书写,而是同样指向生存。小说里,程斐然曾偶遇已是失信人员的张琛在烧烤摊当学徒。“新冠”病例激增后,做了外卖员的张琛深夜造访斐然的小区,因自己小区现在只许进不许出,请斐然借一床被子,他要去体育馆空地打地铺,继续在外面跑单子。张琛说自己久无音讯的父亲终于打来电话,在敷纸盒;张琛说自己想早一点还债,早一点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张琛对斐然说:“不要怕嘛,最惨也不过就是恁个了,我想不到还有比我现在更惨的时候了。”困顿不仅来自疫情,因父亲生意失败,张琛无端成了失信人员,失去老婆孩子,失去生活圈,失去尊严,承担着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但他仍然不放弃任何可能赚钱还债、重建生活秩序的微小机会。张琛认了,必须接受现实,然后乐观、勇敢、坚强,凭借那一点点的洒脱和虚无,看淡、看开、看空,不退缩地面对现代社会的突变和大时代的不确定性,疾风骤雨,都得加油,日子还得接着过。
家这个整体很奇异,它异常紧密,瓦解它根本不容易,但它往往又因其整体的结构性不合理而破裂,因为这种不合理,家的问题无法用说理来阐释和解决,家是互相拖累和互相支撑,所以程斐然还是说了那句“加油嘛,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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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不仅会挑战亲密关系,降低人的忍耐阈值,还会挑起隔离中同一屋檐下刘女士和“程大小姐”的冷战。母亲与子女的关系总有极其繁复、五味杂陈和不易经营的阶段,就像别人口中“被保护得太好了”的程斐然,实际上经常处于与母亲一言不合的窒息状态。这种一言不合,突出地表现在刘女士敏感于程斐然对再婚得子的程父的态度上,以及斐然在刘女士生活细微处的耐心、用心和关心程度上。不得不说,周宏翔采用“刘女士”这一称呼进行叙事是极其成功的,它恰切地表现出了斐然妈妈的高傲与脾性,还有重庆女人骨子里的那一点“不好惹”,但她也有无比本能和无比尊严的时刻:在程父老来得子的满月酒上出于母性的本能,救下了婴儿——
不晓得是太闹了,还是饿醒了,奶娃儿突然哇哇啼哭起来,保姆赶紧抱过来,想着是要喂奶了。结果不晓得是哪里洒了酒,地上滑得不得了,保姆一个没踩稳,脚一溜,娃儿一下脱了手。
王孃孃那边看到惊叫了一声,满屋的人一下停了下来,只听到“哗啦”一声巨响,桌上的盘子碗筷都打翻到了地上,包厢里面一下炸开了,人人起身。
程斐然一下愣住,大叫了一声“妈”,所有人才定了神,看到刘女士整个人扑在地上,眼疾手快,稳稳把娃儿护住了,头撞到了桌子脚,自己两只脚扭到了一起,刚刚卡在椅子脚下面。
侯一帆与母亲的关系亦有其难解处。侯一帆大约是知道自己母亲的艰难处境的,奶奶刻薄挑剔、作威作福,父亲道德绑架、不闻不问,母亲被困在这个所谓“家”的空间里,自我封闭、缺少朋友。即便曾劝过母亲离婚,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维模式,侯一帆改变不了什么,面对母亲难忍难解的日常,自己又被一大家子宠着爱着,只能选择沉默和不作为。所以,侯一帆在程斐然身上看到另一种女人的样子,于是认准了她,但也正因如此,当程斐然和刘女士出手帮助侯妈妈自立,当斐然看见那个点了火,一下子被火光包围住的小小的脆弱的个体,便不能置之不理,打破了侯家长久以来诡异却平衡的格局,而伴随侯奶奶去世,侯妈妈病情恶化,两人的关系进入冰点。
由此,母女(子)关系的结局也是多样的。在机场偶遇的老同学姚淇,多年后回重庆奔丧,却只能在街对面遥遥送别,母女的隔阂到死都无法消除。而病倒了的程斐然,开始思考身为女儿和母亲的自己,竟什么也不能留下给刘女士和涛涛,“没有钱,没有资产,一个人失败原来是在她死的时候才体现出来的”。关于刘女士与程斐然的和解,是周宏翔在《当燃》中贯穿始终的情感线索,当程斐然瞒着刘女士卖掉厂房却事先知会了程父,作家借刘女士之口道出了中国原生家庭中普遍的结构性不公平:母亲总是出于责任感管教孩子最多的那个,惹人烦,情绪激烈,不讨喜,母女关系总出现剑拔弩张的时刻;而父亲总是不作为不担责扮作有同理心的那个,像个事不关己的老好人却获得儿女更多的信任。刘女士一针见血地指出程斐然之所以将卖房的事情告知程父,“只是觉得他不会拒绝你,你妈就是母夜叉,凶神恶煞的,又不通情达理,也不体贴,不会站在你的立场去想事情”。而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也逐渐觉察程父,或者说相当一部分父亲的佯装。原来,矛盾与误会统统来自母亲对孩子的莫大保护,刘女士怎么能告诉女儿,父亲曾质疑她是否亲生,尽管刘女士常常难掩情绪的爆发,也始终不愿告知女儿真相,任凭斐然对她感到窒息。刘女士也曾在婚姻中伤痕累累,她也曾是外婆的女儿,外婆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刘女士,将秘密告诉斐然,叮嘱斐然以后不要和刘女士吵了,让斐然劝刘女士找个好男人再嫁。“以前你外婆在的时候,经常说我,说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好。有时候我也想说,让自己妈真正理解自己,是件好难的事情嘛,今时今日,我才真的理解你外婆当时的心情。”——母亲和女儿,一代接一代地转换着身份,实现共情与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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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燃》中似乎暗藏了周宏翔的某种上海情结,从帮刘女士寻觅送给相亲对象的上海牌老怀表,到装修南山民宿时参考上海等地网红案例,再到“当燃鸡”连同川渝特色美食去上海开快闪店,作家一方面认同上海的开放性与实验性,但在三位女主人公与上海或多或少的“缘分”上,却始终立场坚定,坚守着对家乡文化的深情、热望与不舍。上海是那个远方,是不同于迂回的山城重庆与盆地四川的开放空间,是随地缘与区位而成的文化“先锋”,小说将上海之行定义为一个表达的可贵机会,务必得向上海证明一下“老重庆”的怀旧美学与现代复魅。
小说的收尾几乎是围绕着上海快闪店的落地实施展开,把川渝的美食文化及氛围带到上海形成特殊体验,这里,我们必须承认青年作家在长篇小说中对新知与流行文化有其科普之功。快闪店(PopUp Store)是随着线上消费升级挤压线下实体零售而新生的全新销售概念,最早诞生于约二十年前的美国纽约,某品牌搭建起一个临时门店,当所有产品销售完毕,门店也随之消失。周宏翔《当燃》中的快闪店则是一个复古体系概念,灵感来自川渝的“苍蝇馆子”和角角,唤起人们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生活空间的怀旧。当全新的零售概念与老重庆老成都过去的商业街流动摊贩联盟,周宏翔详细讲述了三位女性主创明确主题、确定场地、寻找合作伙伴、执行落地、媒体宣传等各环节的曲折历程,有合作也有竞争,甚至还有天公不作美的突发状况。当新潮、活力的快闪店成功吸引人们打卡,小说的创业主题完成,故事进行结尾。
这里提几点意犹未尽之处,说到底,小说在解决读者和同代人的问题时,首先还得解决小说自身的问题。可能是限于发表篇幅,当叙事进入后半部分创业故事,作家的写作似乎有些趋于爽文化,更加注重创业各项任务的完成与迭代升级,小说前半部分对内心情感与精神世界的深邃求索退居其次,虽然有围绕侯妈妈和方晓棠小家展开的“拯救”与“破局”,但最终通向的是创业具体关节上的选择。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小说人物全情投身事业,减少了对游移于生活错落处的静心体悟时刻,毕竟时间成本也是创业的关键。再有,当女性品牌“当燃”寻找资本和合作伙伴以及战胜恶性竞争时,似乎总有赖于男人适时的神助才能闯关,也正因如此,结尾处母女的和解令人动容,两性的和解则令人感到有些冲动。好在,作家将接受帮助过程中的博弈与互惠化作企业竞争、发展的必要资质,所谓坏运气已经用光,天助自助者。
《当燃》中,有人学会释然、面对过去、接受当下,有人打开心结、更新自我、创造新生,有人实现和解、得到宽慰,有人变得坚硬、反抗世俗,有人闪现,有人逝去,有人出生……她们作为作家提供的温情与尊严所在,提示人们此刻所做的选择,正在关乎未来,而真正重要的也在未来,这也是《当燃》之“燃”,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