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中水上人家的俗情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中国当代女作家里,产量最多,质量最佳的怕就是王安忆了,她以自己恒久的佳作频频叠出。从她的《三恋》《小鲍庄》到长篇小说《长恨歌》《天香》《一把刀,千个字》,篇篇都给读者以惊喜。取材的新颖,扎实的细节,让我一个字都不想轻易放过。
最近读了她的《五湖四海》,一直放不下,我读了两遍,还想读。题材,还是我们熟悉的江南为背景的水乡人家,让我们想起了她的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富萍》,蚌埠、徐州、淮河、上海,这些在她小说里常出现的地名不时出现,让人会心一笑。但王安忆是大家,《长恨歌》,通过一个普通市民女孩当上海小姐的灿烂到落入平淡,给读者展现一个从民国到当代的她眼中的上海;《天香》,通过古老的传统技艺顾绣,展示诸女性的命运;《考工记》,从一位上海洋场住老宅的“小开”到成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过程,写的是时代的变迁。《一把刀,千个字》,从清袁枚的“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进入,展示一位淮扬名厨非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她的每部小说,都有一个扎实的能足够引起读者兴趣的又别人没写过的核,而这个核是主人公赖以生存的技艺或职业,比如当上海小姐、刺绣、老宅、淮扬菜等等,这些需要大量的专业知识来支撑。我相信王安忆做了许多案头的工作的。她写物质、写物用,物质近用于日常生计,但近用中又生远用,至远则达于中国传统文化深处,以至于道。她通过对物质、物用的呈现,曲径通幽,直抵中国禅易道的传统根性,体现了她有别于一般女作家的视野的逼窄,体现了她格局的大气与厚重,真应了那句老话,作家写到最后,是写胸襟和人生积淀的。
那么这篇小说,让人眼前一亮的核就是船。
小说通过修国妹一家从海上搞运输到陆地造屋进驻工业园区,从在村子里住五间平房、公寓,到住到县城的别墅、芜湖的别墅,丈夫张建设从一条船上老大到四条船的老板,从水泥船到机轮船,再到建拆船厂的厂长和公司老总,业务延展到长江边的崇明岛、海外,四十多年的生活变迁,每个细节都写得那么饱满,每个人物都那么让人难以忘记。
如果写一个老板的奋斗史,当然可以,可是女作家王安忆显然更注重的是这个人物背后的故事,对,就是她一直擅长的世情人心,就像绣花,每个针脚配色,她都描画得那么密实,那么,那么的让人欲罢不能。
作品以老板张建设的妻子修国妹为叙事核心,写她的成功丈夫,写她的乡下父母,写靠她生活的弟弟妹妹,写她的儿女们和他们的同学、朋友,由此又延伸到弟弟的亲家,女朋友,从国内写到国外,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不经意间,时代的变迁,人心的潮起潮落,跃然纸上。修国妹,不愧为大姐,不但在事业上大力协助丈夫,而且在家庭中,也担当了长姐的职责,弟弟找工作、订婚,她全力帮助。妹妹把私生子抱回了家,她只好以自己孩子名义抚养。明知丈夫有了外心,她仍坚定地相信,丈夫不会离开她。她心中有恨,嘴里一句埋怨都不说,无论对丈夫,还是对妹妹,甚或其他女人,她以自己的隐忍,盼望着有一个结局。
修国妹与丈夫张建设两人的婚前生活写得很美,淡淡的,像幅《清明上河图》,让我想起了她给马来作家黎紫书《流俗地》写的一篇序的标题《之子于归,百两御》,那么的香风习习,淹然百媚。
“中学里,两个看电影回家的路上,他俩落在最后,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迈步,身体轻盈,飞起来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就是年轻人的,如青春,那么轻盈,让人着迷,想着接下来应当发生点什么,作者却不落俗套,一笔打住:事情却没有后续。
第二次,她在船上,他在树下。她看他像弟弟,叫他吃饭,于是你来我往。里面大量的吃饭细节,真真好似一顿船上人家的生活盛宴。
第三次,张建设已当了自家船上的老大,他们再次相见。“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避让错行。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船帮贴船帮,摇动着,擦过去,上下看着,照面了。”由此,开始谈婚论嫁。
结婚夜宴,喜酒摆了十来条船,从下午三四开宴,直到夜色渐深,没有亲历之人,怕写不出这样的活色生香。读着这段,我好像听见了油落铁锅的滋滋声响,闻到了新鲜的鱼香味,进到了那新刷了油漆的船里,看到了两轮一转,摸到了床上的绸缎,看到了十几件锅,还有中西式碗盘茶碟酒具。
然后生子上岸,买房置家,在陆地上开拓出了自己的事业,最让人温暖的是公司分部开张,十周年举行的庆典,丈夫在中央圆厅放了一条她从小长大然后出阁走的旧船,让修国妹喉头哽住,她送给丈夫的是从十八岁伴随丈夫走船的从旧货市场屏来的一座船钟,丈夫湿了眼眶。
然而好花不常开,烦恼来了,不外乎男人有钱了,心就变了。这样的老题材,大作家王安忆,当然写得不会让优秀的读者失望的。
修国妹的弟弟女朋友的父母本来住着修国妹家的房子,忽然要搬到上海去,给买房子的却是丈夫张建设,修国妹表面上淡定,客人一走,开着车直闯工地,差点撞着吊车,她在此尽情地哭了。丈夫回家,却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丈夫要给她在上海买房子,她当然明白意思,坚决不要。夫妻之间真真假假的对话,就像打太极,新鲜而别致。最后丈夫的一句话,使生活重归平静:无论分不分房间,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
张建设,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与妻弟的女朋友袁燕、小姨子小妹之间发生了什么,小说到最后仍是一个谜,但我们从一些字眼里还是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给小姨子在上海买了房,小姨子也不叫他姐夫,而叫名字。而这个小姨子,生活随意,先是跟了一个老板,后又生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混血儿。
小姨子对姐姐修国妹说,张建设是个人物,你不看紧,我就拿下,肥水不流外田。修国妹笑道,你试试看!最后又正色道,有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无论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作者却没往下写,只一句,修国妹想,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不容她细究,就有事端来打岔,轻轻一笔带过这个在其他作者看来必得大写特写的事,转而又开始写日常。
处理乡下的院子,接着又是芜湖的公寓,又写一次次的聚会,而这真正是小说的高妙之处。
说到聚会,小说前半部分,无论是普通聚会,还是订婚宴,写得实而细,大到每个人的穿着,小到每道菜,都写得那么逼真,比如修国妹请弟弟岳父岳母到她在县城的别墅的家吃饭,真是一幅幅画。从如何接,到岳父母的穿着,从炉子到陶罐,从菜到汤,从素到荤,从酒瓶到装食物的小推车,到参加的人员,全像工笔画一样,一个都不放过。
而后面因为情变,作者再写聚会时,就显得特别的轻灵而多义,非常契合女主人公修国妹的心理:
“这些人常常中从四面八方汇集这里,修国妹说不上欢迎还不欢迎,有利有弊吧。不来吧有些冷清,来呢,热闹是热闹,可却是危险的,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你一言我一语,话来话去,渐渐露出机锋,仿佛是隐语和谜语,飞镖似的,从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交互穿行。先是全方位作战,小妹、小弟、袁燕、园生、张建设——张建设总是最早退出,小弟其次,园生第三。她半懂不懂,搅一阵浑水不得要领,就觉得无趣,剩下小妹和袁燕。两个人相对而坐,碰杯送盏,谈笑风生,偶尔几句入耳,说的是情,又有几句入耳,就是向生死,这就玄了,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参禅似的,忽然怒起,杯盘都在盘面跳一跳,然后,砰砰响,然后一个离开,另一个也离开。”
说了,好像又没说,作者就在这多义的语意中跟读者打起了哑谜。中间相夹的一个半懂不懂的中学生园生(修国妹的小女儿),使故事好像加了味精,更加有味耐读。
小说快到结尾,作者又写了一次修国妹的家庭聚会。她的生活随意的小妹带了一个先生到家,说是朋友。看到这里,我很期待,就像期待一场大雨,总觉得女主人公修国妹太憋屈了,必该下场大雨,方解心中的郁闷,可作者却写道:“现在,家里有一种狡黠,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
家里还有什么人,读者起初是不知道的,他们就像一幅画,慢慢地随着主人公的视角渐入画面。作者借这个陌生的“朋友”来讲这次家庭聚会的,这个出生在崇明岛上三十岁上下的乡下年轻人,坐不住了,却被女朋友——小妹按着,“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着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这些人本来是面熟的,职场上一言九鼎,现在脱去躯壳,裸出肉身,说话随便,激烈之处像是有仇,陡然间又成莫逆。亲得不得了,随即翻脸,骂将起来,紧接哈哈大笑,一个向另一个扔去盘子,那一个接过来扔给第三人,他也被扔到了,手快地接住。这一接,修国妹看出了机灵劲,并不像表面上的颟顸。”
这是一个来自外面他者的眼光,我们仍不知道聚会中还有谁,但是我们知道至少有三个人,他的女朋友小妹,还有女朋友的姐姐修国妹,从以上的细节看出,这姐妹两人骂中有笑,笑中有骂。是智斗。
我们再往下看,作者写道:
“这阵势把核桃吓住了,人们都在笑。连大大,她称张建设‘大大’,大大也参加了这场扔盘子游戏。张建设就像个杂耍演员,正手接,反手接,转个身接,抬起脚从胯下接。她本来是惧他的,可现在一点都不了。大大变得可亲,而且滑稽。”
核桃是个小学二年级学生,修小妹的私生女,长得有些像外国人。从她眼里我们看到的是张建设接盘子,那么除了这四个人,是不是还有,通过张建设的正手接,反手接,转个身接,抬起脚从胯下接,我们猜测怕不只有四个人。更让人产生想象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大一小两个人,仍然没给我们说清楚,只知道,无论这“接盘子”是真还是隐喻,反正张建设应对的都得心应手。
就这么一个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商界和女人间的大老板,好像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结局却让人喟叹不已。张建设在一次技痒时,割炬废钢船上的围板中块时,一架吊车与一个中块相撞,他忽觉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动弹不得,随后陷于黑暗之中。张建设兴于船,又败于船,让我唏嘘不已。
又是吊车!这是吊车第二次出现了,修国妹得知丈夫给弟弟女朋友父母在上海买了房子后,开车直闯工地时,就是遇到了吊车,那么吊车在这对中年夫妻之间,到底隐喻了什么,是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的诱惑,使一对患难夫妻情感发生了震动,而最后这一击,会发生什么,作者没有交代,我相信每个读者,都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