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宏大”于“日常”
“王安忆那个新小说《五湖四海》你看了吗?”
“看了。”
“怎么样?”
“好,非常好!”
“大概写什么啊?”
“一句话:改革开放好呀,改革开放真的好,就是好!”
“是吗?没开玩笑吧?”
“没有啊,是真的。”
上面这几句简短的对话发生在前些天我与一位年轻的文学编辑之间。也正是因为这几句对话,使得我有了尽快地阅读这部作品的冲动。说实话,对安忆新作的这种评价如果不是出自一位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年轻人之口,我或许不会有这样一种阅读冲动,因为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只有出生在改革开放之前且已形成记忆了的那一两代人对改革开放才会有如此积极的正面评价,毕竟他们亲身生活经历的前后对比实在是太强烈、太刻骨铭心了。
卒读整部作品后掩卷一想,近九万字的《五湖四海》似乎还真的是安忆创作中最直接、最同步、最正面表现改革开放时代生活的一部小说。尽管作品中长三角流域的那些个大场景在她过往创作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富萍》等作品中也出现过,但的确不如这部《五湖四海》来得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如此具体。整部作品所呈现出的时空与改革开放40余年的发展轨迹几乎完全吻合,而主场景则被安排在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到城市化这段历史进程中的长三角地区,活动在这个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儿们则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水上人家”和他们的后人。至于“五湖四海”这个在六七十年代曾经被广泛使用的“流行语”被移植到这里倒也有了某种“双关”的语义,既不无那个时代的某些特别烙印,又恰是这部作品所表现内容的一种形象写真,如同安忆在作品中所言:“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气势,水流到处,就是他们的家。”
既然以“五湖四海”如此磅礴之气势命名,那作品便总是要有一些与之相匹配的内容。于是,作品便从被当地人称之为“猫子”的“吃水上饭的”人们落笔。在安忆看来,“‘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
作品中的头号男主张建设虽早年失去双亲,但在时任大队支书大伯的帮助下,勇敢地扮演起长兄如父的角色,从自己辍学在大队挣工分供弟弟读书开始起步,再到由一条旧船的老大到一条新船的老大继而成长为拥有四条船的老板,船呢也是从水泥船到机轮船,再到最后发展壮大成为建船拆船厂的厂长和公司老总。业务范围更是从家乡一直延展到周边进而一直发展到位于上海的崇明岛直至海外……与修国妹结成夫妻后,从以船为家到上岸建房,从在村中的五间平房、公寓楼到县城的别墅、芜湖的别墅一直到上海等地随意买房……一句话,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生活愈来愈有奔头。而罩在个人与家庭如此大发展之上的大背景又恰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国家整体所走过的一条发展之道:从封闭逐步走向开放、从计划经济到全面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各自为营到长三角一体发展……没有这个大背景就绝对没有张建设的小春秋。
在这个意义上说,王安忆这部《五湖四海》表现的就是“改革开放好呀,改革开放真的好,就是好!”这个大主题的概括不仅一点错没有,且绝对是实至名归。当然,作为一部小说,如此宏大的主题终归还需要通过小说艺术的有效转化才能够得以有效实现,而且其艺术转化愈彻底、艺术表现力愈丰富,主题的表现也才能够更生动、更形象、更真实也更为深刻。在这一点上,《五湖四海》的表现同样堪称十分成功,具体映射在那张改革开放时代大背景高清天幕上的当是由张建设与修国妹组成的这个“水上人家”的家庭生活史、经济活动史及心灵动荡史。而关于前“两史”固然是小说家施展自身艺术才华的广阔天地,但心灵动荡史则更是一位作家特别是优秀作家个性与才华得以充分发挥与展示的用武之地,也是一种典型的寓“宏大”于“日常”。
于是,王安忆在《五湖四海》中设置好大的时代格局后,便开始在人间烟火中细致入微地着力考量起生活与成长于这个时代大变局下的人性与伦理,这也恰是安忆长期以来的创作之所长。作品中与男主角张建设同为一号角色者其实还有他的妻子修国妹,在某种意义上这位女性在作品中的“戏码”显得还要更多一些。这对夫妻成婚之日也恰是分田承包、土地流转开始渐次登场之时,于是他们才得以“上岸”,有了自己的地、有了自己的房,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同时作为长子与长女,他们又凭借着自己的见识和胆识,抓住每个机遇下出先手棋,为自己整个大家庭的日子过得舒心称心尽心尽责。
这时作品的叙事重心开始转向女主修国妹,面对自己成功的丈夫、乡下的父母、成长中的弟弟妹妹,自己的儿女以及和这些亲人相关的种种关系,集妻子、长女、长嫂、母亲等多重角色于一身的她又当如何面对怎样处置?从家乡到外地、从国内到国外,事无巨细渐次打理,时代变迁,人心起落,于不经意间跃然纸上……而就在他们的事业与日子蒸蒸日上之际,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法则似乎开始显灵,一种淡淡的忧伤与阴影逐渐显现。表面上看,依然不外乎是男人有钱了就花心就变心之类的套路,只是到了安忆的笔下即便是套路也必然被处理得不同凡响。《五湖四海》中,有关成功商人张建设与妻弟女朋友袁燕和小姨子小妹之间这两场疑似“花心”的故事都被设计得颇有意味:袁燕的父母本来住着修国妹老家的房子,忽然提出要搬回上海去住,而给他们在上海买房子的竟然就是张建设;还是这个张建设在上海给自己的小姨子也买了房,而小姨子对姐夫也是直呼其名;更奇葩的是张建设在上海的这两次买房事先竟然都没有和妻子商量,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忆没往下写,只是有一句嘀咕:“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再加上一点点愤懑的小举动,只是还没容展开,立即就被其他事由岔入,转而又是一地鸡毛般的日常琐碎:处理乡下的院子、打理芜湖的公寓、一次又一次大小不同的聚会……在其他作者那里极有可能大做文章甚至被视为“戏眼”的重头在安忆笔下就这样不轻不重地数笔带过。这恰是高手的过人之处,无非就那么几种可能,展开即成冗赘,更何况《五湖四海》的重心并不在此。
“修国妹相信凡事都会有个结局,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某次“张建设一时技痒”,当他扶着割锯“正走到头,看见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却动弹不得,纳闷想,发生了什么?即遮蔽在黑暗之中。”《五湖四海》至此戛然而止,一个极富想象空间又充满不确定性的结尾。引发这次灾难的祸首是吊车,而吊车在张氏夫妻关系危机时已不是首次出现,这显然是一种隐喻。隐喻什么呢?《五湖四海》没有明确回答,但辽阔迂回的“五湖四海”本身就有多种可能,这也便是作品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