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长篇小说《金墟》:峰峦,在虚实之间
“太阳西沉,古老的骑楼呈现一条剪影。一道夕光从江面斜卧而来,光影延伸到了江堤之下。潭江像在回味着落日余晖,暮色中久久亮着,丝绸一样抖动、滑过,悄无声息。”
熊育群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金墟》的结尾,这样写道。
经过了风风雨雨、潮起潮落,一切都复归平静。在这部《金墟》中,我们惊喜地发现,熊育群放弃了之前熟练驾驭的叙事习惯,勇敢地挑战着新的创作风格。
2019年,熊育群结束了有关开平赤坎的长篇散文《双族之城》,并萌生将这题材改写成长篇小说的创作冲动,于是便有了这部《金墟》。毫无疑问,这是一部紧贴大地行走、讴歌时代变革的史诗般的作品,讲述了选择与放弃、传统与现代、信仰与信俗、东方与西方、中国与世界……多重复杂关系。
赤坎是广东、甚至是中国的一个独特存在。赤坎,位于广东省珠江三角洲西南部经济开发区内,潭江穿城而过。赤坎划分为两大家族的地盘。河东区是司徒族人,河西则是关族。其聚居区内也有外姓人居住,但他们互相之间绝不混住。
赤坎古镇的前身是赤坎墟。当年关氏、司徒氏自中原迁徙,先后落籍赤坎。清代时两个家族在潭江边开埠,集市相隔仅一里地,他们相互竞争、彼此融合,最终以一条塘底街为界,建起了最早的赤坎墟。赤坎墟重建新城跟华侨有关。当年美国西部发现金矿和修建太平洋铁路,关氏、司徒氏有人漂洋过海到美国和加拿大淘金和修铁路。他们从最底层的苦力做到了小店主,站稳脚跟后,回到赤坎建筑新城。
熊育群的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
本世纪初,开平赤坎古镇被评为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引起轰动。赤坎古镇作为粤港澳大湾区旅游旗舰项目,一家世界级的大公司要买下古镇,进行大规模旅游开发,通过政府跟居民一户户签订征收协议。一石击起千重浪,开发牵出了关氏、司徒氏两个家族和华侨复杂的利益与情感纠葛,百年产权的变更,更是牵出古镇不一般的历史。关氏、司徒氏两个家族通过合作规划、融资,终于将赤坎打造成一座欧陆风格的赤坎古镇。
千年繁华古镇,能在今人的努力下再次复活吗?
熊育群带着问号与读者一同探索。小说从当下古镇旅游开发切入,以两大家族代表人物为主角,以大海为背景,抒写百年的传奇人生,不可捉摸的命运与融入世界的悲壮,在国家、家族与人的命运与共中,挖掘富有民族性的人性之光。古镇的历史,也是广东、中国和世界的历史风云缩影。
熊育群为叙事铺设了多重线索,可以说娴熟地驭复调叙事。他将赤坎在民国十五年和新时代的两次建设是小说叙事的宏大背景。以司徒氏两代人、主要是司徒文倡和司徒誉两位代表性人物贯穿起来,写出了两代城建的艰难和业绩。历史上赤坎墟第一次兴起于明代海上走私贸易,第二次兴起于关氏牛墟和司徒氏东埠市场,第三次依靠华侨兴起于民国十五年的城市建设,三起三落,直至新世纪来临的再次兴盛。在新的历史时期,赤坎将按照浙江乌镇模式进行旅游开发,打造起一座新的百年古城,定位为中华历史文化名镇复兴新标杆,建设成为富有侨乡特色的智慧小镇、绿色小镇和人文小镇。
熊育群塑造了众多丰满的人物形象。比如怀有强烈事业心、努力大展宏图的的基层干部司徒誉,项目将启动时,他很快面临换届,将升任另一个镇的党委书记,以后再任副市长指日可待,若现在投入此项浩大工程,则几乎注定面临接踵而至的风险,无法在项目半途离任,大概率致使仕途挫折。但是,司徒誉还是毅然迎难而上,承担领导古镇重建的重任。为了让家乡重现昔日荣光,他把个人前程和家庭放在了最后,努力冲破重重困难。他的命运早已与故乡赤坎墟的命运搅在一起。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结尾时,司徒誉已经取得不凡业绩,但也面临了被状告和调查的处境,这是今天敢于做事的人面临的同一种困境,作者将这种社会生态真实地写出来,令人感佩。
与此同时,司徒誉前辈司徒文倡也有相似经历。民国期间,当地政府也曾准备进入建设时期,做出规划,鼓励海外华侨返乡建房,要把赤坎墟建成一座真正的城市,司徒文倡正是在那时从广州回家乡主持筑堤和城建。局势动荡,转为由军阀把持时政,司徒文倡只能常去建设厅进行交涉。这些故事的历史对比,令人感动又感伤。司徒文倡的选择就是他的命运,司徒誉的选择也是他的命运。不同的选择有着不同的结果,这从侧面写出了时代的进步。
熊育群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这个年代出生的人有着他们独特的审美追求、思想情感和道德情操。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面临着一次大的转型。毕业于同济大学、身为建筑工程师的熊育群,却怀着对文学的敏锐和热爱,放弃了收益可观的建筑行业,转而投身文学。相对于一直在文学领域攫采爬梳的作家,熊育群有着更多的曲折,也有着更深的思考;有着更多的通融,也有着更深的真诚;有着更多的敏锐,也有着更深的宽恕。出生于湖南汨罗,
熊育群涉猎了文学创作的所有门类,左手执衡,右手执剑——左手是散文、诗歌、报告文学,高蹈轻扬,以深邃的思考度量历史、考评天下;右手是小说,剑拔弩张,须毫毕现,以巨大的想象力叩敲心灵。他的文字,扎实,厚重,不讨巧,不投机,每一字背后都看得出他的用力。正因为独特的经历、独特的个性,熊育群的作品都有着异常坚硬的质地,尤其对于中国历史的回溯和伫望,对于现实的艰难与精神的惨烈,都有着深刻的挖掘。
熊育群的作品不仅仅是用笔,更是用脚步丈量出来的。他创作散文《风过草原》《血之源》,跟着拓跋鲜卑迁徙的脉络,走了大半个中国;他写作《西藏生死之书》,穿越西藏生死线,经历了高原的洗礼。他写作反映武汉疫情的《第76天》,在武汉整整泡了一个多月,遍访医护人员、防疫部门和广大市民群众。然而,这一次,熊育群坦言,《金墟》是他创作生涯中难度最大的一次:时间跨度一百多年,甚至延伸到了几百年,空间从东方到西方,两大家族牵涉的人物众多,这么多的人与事容纳在一部作品中,是个巨大挑战。长篇小说不同题材创作手法完全不一样,几无经验可循,只有便写作便琢磨。
熊育群的选择同样是,首先让自己沉淀下去,几乎一年多时间,他走访华侨村,跟随渔民海上捕鱼,有时凌晨四点起床,到新郎家参与婚礼仪式,有时跟道士半夜来到河边送鬼魂,参加建房净土仪式,还跟道士做亡人道场。有时候白天采访没有完成,他便住在简陋的村子里。有一次在仓东村采访,深夜的古村漆黑一片,令人不寒而栗,而熊育群却在这一派寂寥之中找到了“感觉”,并将这种感觉写进了《金墟》:“旅港乡亲出资修复了两座祖祠、两座碉楼、六栋清代传统民居,重建了一座古庙。村主任带领村民整理了村前村后环境。古村修旧如旧,重现了昔日的风采。”这种基于日常的描写在书中比比皆是,像温润的河水一样浸润着他笔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是他对岭南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观察与思考。
碉楼作为重要的文化意象,出现在《金墟》里,就像碉楼散落开平乡间一样,散落在小说各处。熊育群在小说的一处写道:“关忆中摄影看上了碉楼,每每遇见,他总是久久凝视,不忍离去。碉楼大都是华侨所建,都是当年飘洋过海的人对乡土的深深眷念,对重返故土生活的无限期待。时光在红毛泥和青砖上寂寂沉积,榕树与杂草疯长,蓬勃生命与寂寞日子纠缠。他拍碉楼尤其喜欢黄昏时分,对着夕阳拍摄。”《金墟》中关氏和司徒氏的恩怨,便是那些沉积的时光,尘封的往事,被两族后人发掘和记录,是命运,是轮回,也成了《金墟》里多番雕琢的历史况味。
《金墟》中充满了丰富而有趣的民生民俗细节。熊育群看重婚丧嫁娶,这都是人生的大事,小说必不可少。小说中有一个关于净地仪式的细节,非常有意思。所谓净地,其实就是驱鬼,怕有些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地里游荡,妨碍日后的生活。熊育群认真地参与了一场净地仪式,并把这个仪式写尽了小说里:“开工前的晚上,戌时一到,三个喃呒带着一帮人做起了法事,先做瑜伽焰口施食仪轨,喃呒诵焰口施食经,抛洒食物。净地道场从开坛启师、草船开光、拜下席到拜请祖先和天兵天将驱鬼,沿岸插犁头、降龙木、朱砂符和令旗。深夜,一支队伍零零散散持香烛火把沿岸而行,一路敲锣呼喊,直到子夜方散。”
这些由脚步丈量、眼睛发现、心灵体味的细节,不仅让小说生动有趣,更让小说具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当熊育群一步一步走在赤坎的村野间,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窥视时代秘密,洞悉古镇的灵魂那些被大历史忽视的人事,在他的小说里,构成了一种异常动人的力量。
这些年,熊育群每次出差北京,我们都会见个面,他谈起来的都是他的文学计划,很多次,他甚至都在说,为了文学创作,试图辞去了广东文学院院长的职务。最后,他终于将这个心愿付诸实践。为了创作《金墟》,他在大雁山上把自己封闭起来,与蛇虫为伍。小说从赤坎古镇旅游开发切入,在粤港澳大湾区和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在一百多年、横跨太平洋两岸的宏大时空与地理中,以两大家族代表人物为主角,展现全球视野下传奇的人生与生活,不可捉摸的命运;小说既有文化传统赓续、社会变迁与生命历程的书写,又挖掘民族性和人性之光;两个家族的历史既是古镇的历史、华侨的历史,也是广东、中国和世界的历史风云缩影,我力图写出它的史诗性。
这是一个颇难驾驭的题材,但熊育群的把握相当老练。在叙述上,作者对文体风格和节奏的掌控不疾不徐,文字上不显过于累赘,也不显过于简略,这本身是一种力量。当然,于必要处又多有点染,如文中写徐芷欣坐吊篮时的情景,她的腿吊在篮外有些麻木,便脱了鞋双腿缩进吊篮,蜷缩的姿态布偶猫一样温柔。她微微晃动着,凝视窗外时,显得特别温存和娴静。这类描写,与全篇节奏有别,又来得恰如其分,增添了文体的魅力,也显示出作者的艺术感觉,来得不俗。
熊育群说,文学写作是一个脱实向虚的过程。但是如何把握虚实之间的关联、过渡、转换、衔接,这是需要手法,更需要技巧的。熊育群将小说的人物和事件放置在真实的背景、地点、时间,用一个又一个真实的细节串起一个又一个虚构的事件,这让人读来一度有恍惚之感——我们在小说中遭遇的人和事,究竟是真还是假?然而,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熊育群凭借脱实向虚、以虚带实、虚虚实实、虚实有致的笔力,让故事呈现着至诚至真的力量。
随着熊育群酣畅淋漓的笔墨,我们似乎看到,在他抹去虚构与非虚构边界的地方,正在耸起一座座峰峦,这分明是他向着高峰的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