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阿扣》:对历史的还原与超越
和韩玲认识的时间还是有好几年了,在我的印象中,韩玲创作偏向于散文,其作品在《民族文学》《文学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上发表,散文集《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散文《劫难深处》获“祖国在我心——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全国散文征文”二等奖。
韩玲的散文主要呈现她熟悉的生活,她的同学、朋友、家人都成为书写的对象。散文作品《康家地》给我的印象很深,这篇散文叙写了父亲去世后,吟诗浅饮的母亲一夜之间成为泼辣的悍妇,用一排排拔地而起的猪圈撑起破碎的家,作家要极力表现在生活的低谷处人的精神力量。散文集《康家地》写出世间悲情、儿时的欢乐以及生活的无奈,温馨而唯美的文字流露出人间真情。
长期的散文创作,使韩玲多向度的文学创作成为可能。生活不会停息,作家对生活的体验、对生命的体验同样不会停息。不断积累的个性化体验,与这片土地的历史人物、风土人情相结合,将作家的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长篇小说《阿扣》呈现的就是作家创作的新高度。《阿扣》是四川省作协重点扶持项目,由“阿坝作家书系(第三辑)”隆重推出,并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足以说明该小说在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中的地位与影响。
一
阿扣是在野史中记载的金川土司萨罗奔的女儿,其爱恨情仇的故事在大、小金川流传甚广,也颇受争议。清人佚名《金川妖姬志》载:“阿扣素来自负,自以为是绝世天仙下降,服饰妖艳华丽,享用豪华奢侈,自以为公主,陪嫁使女与奴婢数千人,都穿绣花衣服,着珍宝装饰,侍寝时,奴婢依次敬酒,跳旋转元代宫廷舞蹈。出入拥轿,所经路途均要清道方行。”对于阿扣之美描写以及生活的豪奢记述,其夸耀的成分,显而易见。《金川妖姬志》的记述多采用时任云贵总督张广泗幕僚的笔记,而这位幕僚对于张广泗被斩抄家的命运极为同情,把张广泗征金川的失败归咎于阿扣,认为阿扣以自己的美貌周旋于朝廷要员之间窃取情报,造成将相失和,致使金川战事久拖未决,这位幕僚与后来的清人佚名都陷入“红颜祸水”的认知怪圈。
“红颜祸水”是说美貌女人招致祸患,“红颜薄命”是说美貌女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这种错误认知在历史的演进中成为一种惯性思维。在这种惯性思维之下,阿扣似乎也是这一谱系中的人物。
长篇小说《阿扣》完全跳出了这种惯性思维,在作家看来,阿扣虽有“倾国倾城”之美,却难以左右金川战事。作家不仅阅读《金川妖姬志》,而且翻阅了乾隆征金川的相关历史资料,力图还原历史真相,呈现一个真实的阿扣。在小说的叙写中,作家对阿扣的遭遇寄予极大的同情。
小说《化蝶》这一章节写得尤为精彩:傅恒命令泽旺、良尔吉、阿扣到党坝军营参加清军的新年晚会。良尔吉识破奸计,设法引开清兵,让阿扣顺利逃离。阿扣得知良尔吉已无生还可能,抱定赴死的决心,返回清军大营,小说写到:“她又美丽到楚楚动人了,她从腰间抽出长长的藏刀,面对满军营的将士,语速缓慢、冰凉。……‘傅恒大人,辛苦你了,堂堂大清国大相竟为一小女子如此布局,是你高估了我还是低看了你自己?……小女子阿扣今天成全你,但你不该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置大清国容颜无存!’傅恒一声断喝:‘大胆贼女,你父萨罗奔枉为人臣,有负国恩,……你身为子女,助纣为虐,……而你,甘为耳目,红颜祸国,令将帅失和,其罪,诛不可抵!’阿扣冷冷地笑了:‘大人,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活着,我就想问你一句,我怎么不辨是非了,我能左右得了谁?父亲之罪你们大兵压境尚不能左右,我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能做得了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段文字是对傅恒的鄙夷,也是对自我无罪的辩解,作家借阿扣之口对“红颜祸水”这种惯性思维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在作家看来,阿扣不过是这场久拖不决的战争牺牲品,是波诡云谲的权臣博弈的牺牲品。
二
长篇小说《阿扣》既忠实于历史,又不拘泥于历史。魏邵阳《圣武记》载:“莎女阿扣绝艳,两颊如天半蒸霞,肤莹白为番女冠,有玉观音之号”,“阿扣夙自负,一位绝世天仙下降,服饰妖丽,享用豪奢。……阿扣既如雍姬之人尽可夫,又习于夜郎自大之惯俗,以大金川雄长诸部,比于公主,群媵奴婢至数千人,皆秀衣宝饰,璎珞垂珠,出入拥辇,至警跸清道以行。所御处进馔,群婢必以次上寿,蹁跹作天魔舞,犹谓不足快意。……盖蛮俗迷信,阿扣始生多异兆,人即以玉观音再世喧传。及长,妖艳罕俦,见者心醉,如骚人所称惑阳城迷下蔡者,实具一种魔力。在蛮人乃以为魔力者,惟天所使,常人不能企及。故歌功颂德者,遂上天纵之圣号。”无论是《金川妖姬志》,还是《圣武记》,都对阿扣之美进行了详细的描写。
受此启发,作家在小说中也以一段舞蹈来表现阿扣之美,在灵动轻盈、自由奔放的舞姿中展示了一个野性十足的阿扣。作家将这一历史人物转化为小说中的人物,把历史真实上升到艺术真实,小说描写的场景是十分逼真的,人物是十分鲜活的,体现了小说的生活性与文学性。小说的生活性是对生活的还原以及生活可能性的预见,而小说的文学性则是透过故事写人物,更准确地说,是由人物主导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栩栩如生、鲜活生动、真实可感,是独一无二的,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
如何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是长篇小说《阿扣》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小说一开始就以历史事实为依据,在嘉绒民风民俗场景下呈现莎罗奔“感岳恩德,延诸家,出家族罗拜”。作家的高明之处,就是做到生活场景的真实性、细节的生动性,并让小说的主要人物在这一背景中登场。阿扣的舞蹈赢得众人喝彩,也深深吸引着岳钟琪,而器宇轩昂的岳钟琪刚到官寨时,阿扣为之怦然心动。阿扣有几分骄蛮、几分野性,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在此后与岳钟琪的短暂交往中,两情相悦,彼此爱慕。岳钟琪请求将阿扣带去看外面的世界,遭到萨罗奔的婉言拒绝。小说写到:“其实大家对彼此的心意心知肚明,这样的搪塞令年轻的阿扣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一跺脚,起身转头就跑了出去,眼睛全是泪水。”爱情的火焰就这样熄灭了。
女性作家写女性人物,更能体察女性的内心世界,在作家看来,作为一个女性,阿扣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同时,她也是土司的女儿,是充满权力与财富欲望的莎罗奔博取利益的筹码。有“玉观音”之称的阿扣,让土司们垂涎欲滴,求亲者络绎不绝,其中,丹巴革布扎什土司、康定明正土司、小金川泽旺土司逢节必至。在这场明争暗斗的较量中,泽旺土司成为赢家,因为他是小金川的一方霸主,良田万亩,牧场辽阔,牛羊成群,人口兴旺,因为他生性懦弱,遇事缺乏主见,必然受制于阿扣。萨罗奔听信王秋之言,把自己对财富的欲望寄托在女儿的婚姻之上。
阿扣与良尔吉不期而遇,一见倾心。在作家笔下,阿扣与良尔吉的感情始终如一,至死不渝,这就颠覆了《金川妖姬志》《圣武记》塑造的阿扣形象,也就是说,阿扣并没有以美色为诱饵周旋于清廷的诸位大臣之间,窃取情报,致使将帅不和、金川战事吃紧。作家从女性的视角写女性,更能体察女性的内心世界,更能对笔下的人物寄予“了解的同情”,阿扣已从历史与传说中走出,成为作家笔下的人物。
三
中国的历史题材小说,都与其传统的历史叙事有着深刻的联系,以《左传》《战国策》为代表的先秦叙事散文以历史事件为中心,及至《史记》,司马迁开辟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的历史叙事,这一模式既深刻影响着中国历史的书写,也深刻影响着中国叙事文学的书写。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他写《史记》是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他以自身的遭遇饱含感情地体察笔下人物的遭遇,探究人性的复杂性,这与叙事文学对生活可能性的书写、人性复杂性的探究是十分相通的。司马迁网罗天下奇闻异事,以人物为中心讲述故事,在跌宕起伏的情节、生动具体的细节中展示人物形象,从这一方面看,《史记》体现得更多的是它的文学价值。
历史叙事以历史事件为中心,而叙事文学以人物为中心,或者说围绕人物讲故事,《三国志》与《三国演义》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例子,陈寿是用的是史家的叙事笔法,而罗贯中用的是小说家的叙事笔法。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长篇小说《阿扣》的讨论上来了,作家对三百多年前那段历史的还原与超越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她要拨开历史的迷雾,还原一个真实的阿扣。大小金川之事,最初是由家庭矛盾引发的。阿扣倾慕岳钟琪,“欲事之”,小金土司泽旺对此极为恼怒,遣家奴凌辱阿扣。阿扣派人将此事告诉她的父亲莎罗奔。莎罗奔将泽旺捉住,夺去小金土司印,认为泽旺是自己所立,也可以随时废掉,并且还要对泽旺进行惩治。经四川巡抚纪山的调解,此事以泽旺重返小金作罢。阿扣声言入边求岳钟琪,而岳钟琪因年羹尧逆案而赋闲在家,未能如愿。莎罗奔劝她嫁给明正土司,而革布扎什土司又与明正土司又争执不下。就在此时,泽旺之弟良尔吉言阿扣已为他的妇人,革布扎什土司、明正土司甚为愤怒,与泽旺土司一道侵扰大金川,莎罗奔御之,三家不敌。纪山不明其中缘由,派副将杨兴入剿,明正土司与革布扎什土司误以为杨兴将占据其领地,便互为犄角,阻挡清兵,清兵几乎全军覆没。战火越烧越旺,川边告急,遂有云贵总督张广泗入住金川。张广泗认为,金川兵端是由莎罗奔开启的,应该被征剿,对于其余势力,只须满足他们各自的愿望,则可以威信制之。泽旺得小金川土司之位,良尔吉欲得阿扣,莎罗奔使书已至。眼看大事已定,却因郎卡(莎罗奔兄长的儿子)喜欢阿扣,对良尔吉不服,占据噶尔崖叛乱,并得到莎罗奔的支援。张广泗遂发两路兵马,分别由川西攻入小金沙江东岸,由川南攻入西岸,集中优势兵力攻打郎卡,后又采用“以蛮攻蛮,以碉逼碉”之策,步步为营,向前推进。张广泗用兵不力,引起乾隆的怀疑,认为他避重就轻,纵莎罗奔而击郎卡,派讷亲前去督战,并让岳钟琪到军中效力,讷亲与岳钟琪又各有成见,将帅之间的矛盾使大小金川的情势变得更为复杂。最终,清最高统治者策略的不周详,将帅之间的不和,最终导致大小金川之事久拖未决。关于这一点,《圣武记》所述甚详。
与《金川妖姬志》相比,《圣武记》更接近历史的真相。韩玲的长篇小说《阿扣》也是要还原历史真相,这一点,她与魏邵阳是相似的。不同的是,魏邵阳所用的是史家的叙事笔法,韩玲用的是小说家的叙事笔法。纵观这部小说,韩玲对历史事件与人物的处理是客观的、审慎的,特别是将帅之间矛盾的产生过程的叙写极为详尽,对人性弱点的挖掘也比较深刻,比如:因“征苗”有功而为云贵总督张广泗,后又兼制云贵川,大权在握,不免居功自傲,对于金川战事久拖不决,甚至对朝廷狮子大开口,引起乾隆皇帝对他的怀疑。讷亲也是如此,以为自己奉皇帝之命前往金川督战,轻率出兵,致使战局失利。讷亲缺乏作为统帅的宽容大度、运筹帷幄,没有处理好他与张广泗、岳钟琪之间的关系。将帅之间,既有人为制造的障碍,又有交流不畅造成的误解。在韩玲的笔下,这段历史以文学的方式复活了,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得到清晰的呈现,历史人物的性格特征得到生动的表现。
在作家看来,作为一个弱女子的阿扣,她不可能利用自己的美貌游走于土司之间、朝廷的将帅之间,传递情报,左右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战局。建立在这一认知之上的文学书写显得格外坚实,小说的虚构都是合理的,比如:对于阿扣与岳钟琪、阿扣与良尔吉的关系的处理,作家充分展示了文学虚构的才华,从表面上看,似乎与类似于《圣武记》所载的历史事实有一定出入,这个“出入”正是作家的虚构,它是为小说的叙事服务的。《圣武记》与《金川妖姬志》有关记载,总是让人对阿扣产生一些恶感,而这种“恶感”不能带入长篇小说《阿扣》的书写,否则,就会陷入历史争议的漩涡,难以发现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价值。在作家看来,阿扣与岳钟琪的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与良尔吉的不期而遇、生死相随,不过是一个平常女子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作为土司的女儿,阿扣陷入土司之间、朝廷将帅之间明争暗斗,最终不免以悲剧收场,作家发现了这一人物的悲剧价值与震撼人心的力量。
长篇小说《阿扣》的主要人物是阿扣,按理说,这一人物应该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或者说,阿扣是小说叙述视角,小说的绝大部分都应该透过这个人物来叙事,然而,这一人物却游离于大量篇幅之外,使这部小说显得美中不足。韩玲曾说,尽管她的获得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然而,离文学的理想还很遥远,就像陈忠实先生说的那样,“我要创作一本死了以后,可以放在棺材里头作枕头的书”,而“我”离这本书还很遥远,“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断舍离,朝着心中的目标努力。我想,一个作家要创作无愧于历史的鸿篇巨制,还是要把握历史发展的走向,争取历史主动。《阿扣》是一面历史的镜子,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知古鉴今,我们倍加珍惜民族团结、国家稳定繁荣。从历史中走来,文学的脚步更加坚实有力,更应该为民族团结进步、为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发声,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发声。对于韩玲的小说创作来说,《阿扣》只是她的起点,我深信,通过她的不懈努力,她一定会一步步接近自己的文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