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魅力
“长篇小说究竟写多长?”这是我在不断阅读那些动辄五六十万字,甚至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作品后思考的一个问题。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合力,譬如写作素材的极大丰富、写作者的创作雄心以及文学奖项的引导、出版的便捷,等等。但我们应该意识到,如何将长篇小说写短,已经成为当下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毕竟绝大多数的作品可以控制在三十万字以内。
在短篇小说的序言中开头提及长篇小说,似乎是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可当我们面对社会信息的繁冗与生活节奏的高速所带来的时间的不固定与碎片化,短篇小说便成了文学魅力的有效传递者。正如林斤澜说的:“小说就是要说小,好的小说是从小里见大。小口子井,井底的地下水泉却深得不知深浅。”相比起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与现实的结合更紧密,它可以灵活迅捷地展示现实生活的复杂多变,以及芸芸众生的人性世界与精神困境。
2021 年底,我在中国作家网创设了“短评中短篇”栏目,并于2022 年初更名为“优选中短篇”,每期都会邀请多位评论家推荐优秀中短篇小说,我借此阅读了大量的短篇小说作品,并经过反复的取舍,从中挑选出14 篇,汇聚到这本书中。
阅读一部作品,首要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在于写作者的真诚, 不自欺,亦不欺人,其次就是语言了。在这些作品当中,像刘庆邦的 《梧桐风》,语言绵密,指向丰富,潘向黎的 《兰亭惠》,语言清丽,散着美玉的光泽,徐则臣的《宋骑鹅和他的女人》,语言克制,准确精到,李晁 《雾中河》 中冷峻的语言,锐利背后是人生看透的坦然,这些都值得细究品味。不同的语言呈现了不同的风格,如鲁敏 《暮色与跳舞熊》 的烟火气质,李亚 《骆驼》 的丰饶不羁,弋舟 《拿一截海浪》 的灵动深刻,东君 《山雨》 的悠远清冷,以及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的忧伤舒缓,等等。
作为一本年选,选入的标准为何?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很难回答。我只能说,挑选之前,不做预设,老老实实阅读,并从自己所尽可能的阅读范围中选出那些打动甚至击中我的作品。至于打动与击中我的是什么,除了写作态度、语言风格、叙述技巧之外,还是作品所展示给我的那群“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人性向度。
将《梧桐风》 放置于年选的第一篇,最大的考量还是乔点凤。一个即将结婚的年轻女性,面对矿工男友的突然遇难,美好生活尚未展开便匆匆谢幕,徒留暗自神伤。作者以悲悯心为她打开了新的人生可能,这也正如我们所经历的人生,总有一些磨难与困境,但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依然是善意与温情。与《梧桐风》中的人物结构类似,《兰亭惠》中处理的也是父母与儿子女友的关系。儿子选择与相恋几年的颇受父母喜爱的女友分开,父母不忍,约儿子前女友吃饭,送礼物,无非是弥补一份歉疚。其实, 这与父母何干?但也正是这样的设计,让我们看到了男孩父母的良善与柔软,以及不同代际之间的爱情方式。谈到人性之善,《宋骑鹅和他的女人》 同样如此,一个男人,娶了船老大因被强暴而怀孕的女儿,又替跑船的恶人承担了强奸的罪名而入狱,我们或许会因为他作为男性的无能窝囊而愤怒,但更多的还是对其大爱的痛惜。
除却温暖,打动我的便是人性的高洁。多年来,东君的小说,一直在追求一种清与淡的境界。这一份清淡更多通过文中主人公的言行举止、内心所向散发出来。他把作品本应具备的震撼力与爆发力,点点滴滴融化在这淡无声息的文字里,从而让作品具备了丰富的耐人寻味的意蕴。《山雨》 中的谢先生,身在俗世, 光明磊落,行为高蹈,令人敬佩。《牧羊人次松次仁》中,藏族作家拉先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纯粹的,有情怀,有大爱的年轻牧羊人形象,他信奉“有情众生”,上至佛,下至鬼,以及羊、蚂蚁,等等,都同人一样,有生有情。他以这样的眼光看待万物,自然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他如同大地之子,自然之子。他让我们知道我们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而他的坚守之难,以及悲剧,象征着现代性对我们的侵蚀,这也是对我们的警醒。而这样的作品, 也让我们从琐碎的日常中脱离开来,实现精神的飞升。谢络绎的《黑蟒》 一文中,林二爷突发急病,三个孩子苦于穷困难筹医疗费,听人讲父亲曾保存一件珍贵的戏服,于是找来变卖。但故事的结尾却是林二爷将戏服送给懂的人,了却心中执念,从林二爷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触到何为仁义。
致力于挖掘人性的幽微与人生的迷惘,并于其中凸显其思想性,是许多短篇小说的追求。弋舟是一个有着很高辨识度的写作者。他的《拿一截海浪》,描写了一位父亲参加女儿婚礼的途中撞死一条狗,却又迎来了与一只黑狗的对峙。也正是在对峙中,重现出往日的不堪,他在马路上握着砗磲做成的一截海浪,又像握着自己的命运,那么重,又那么轻。石舒清的 《单耳子》 写的是人与一只单耳马的故事。作者表面写单耳马,实则写的是男人与妻子,以及妻子与情人之间难以言说的微妙,这种紧张关系带来的压力释放,最终以单耳子的黑夜被杀收场。《暮色与跳舞熊》直击疫情影响的当下,孤独青年在与粉红跳舞熊的无言沟通中,体会到了一种温暖与安定。《骆驼》 中写到了一个名为柳林铺的小镇,这个小镇既是现实的,又是魔幻的,这里的人同样如此,真实又虚幻,我们很难用那些常规的术语去界定这部作品,每个读者都可以给出不同的解读,而这也正是作者的高超所在。
在这些作品中,我还挑选了几篇年轻写作者的作品。它们是朱婧的《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杨知寒的 《百花杀》,班宇的
《猎鹿人》以及李晁的《雾中河》。
高校与家庭是朱婧的主要关注点。她的作品语言清新,叙述平和,多有忧伤的底色。在 《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 中,她以丈夫对妻子的观照,在极其细腻的内心勾画中给我们展示了婚后女性的一种命运,丈夫明知不可如此但却如此的背后,是作者对男性以及婚姻的探究,作品以慢声细语的方式展示着持久深厚的力量。《猎鹿人》 与 《雾中河》,一个以蓬勃之力向内心深处自由蔓延,一个以冷峻之笔书写出饱经沧桑的世故人生,均是可以让人
充分感受作者文学才华的作品。《百花杀》关注到城市当中那些容易被无视,但又非常有存在意义的个体,她们默默奉献与付出, 以及背后她们悲欣交集的生活与命运,作品虽然写的是两个女性小摊贩之间的市场争斗,以及她们在争斗中的相爱与相杀,但她们最终都败给了时代的发展洪流,她们被淹没,可是她们曾经坚定地存在过,而这份坚定也就凸显了一种悲壮,这才是最为动人之处。
作为一本年选,限于篇幅与个人趣味,无论如何去选,总归会留有遗憾,若读者能钟爱其中几篇,并从中体会到阅读的乐趣,那编者的遗憾就会减少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