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小说集《若只初见》
《风的形状》不只是程永新小说集《若只初见》其中一篇的标题,它甚至代表了整部集子的美学风貌与内核。风的美学是一种关于显和藏的美学,也是一种关于间隔与回忆的美学。它将人性探索视作文学的技艺与主旨,仿佛风的无孔不入;但同时又“止于所当止”。
在程永新的小说集《若只初见》中,《风的形状》不只是其中一篇的标题,我个人觉得,甚至代表了整部集子的美学风貌与内核。风万状而无形,给人的印象不是一种固定的存在,正如程永新笔下题材与风格的多变。有时以密集而连环激荡的悬疑来推动情节,紧张处甚至让读者与小说人物一起尖叫一声;有时如传统水墨画,疏朗的几笔勾勒出意象,间接呈现心绪情感;有时作者耐心地潜入时光溪流,旧事故人纷至沓来,从溪流中起身之际,淅淅沥沥的水滴似乎也沾湿了读者的衣袖;有时他精心结撰出纤巧的细节来传递心灵悸动的瞬间——比如《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中一双女鞋一双男鞋,“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软地铺展在柚木地板上”——如同风在林梢穿行时引起叶片的颤抖……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幕天席地却无从捕捉,只好从飞沙、麦浪、水纹里看出风的姿态。风的美学是一种关于显和藏的美学。我感兴趣于《麻将世界》中阿克隆的气质变化,当年“笑起来咧开嘴眯缝眼一副可爱的稚嫩相,如今他只微微牵动一下嘴角两侧的肌肉,旋即恢复原样”。高手参战的麻将牌局气氛紧张,一举烘托出阿克隆外表举止的变化,然而这只是风过留痕,至于太阳如何辐射、空气如何流动等根本动因皆隐于幕后,有意的留白中暗藏着阿克隆人生的万千机缘,甚至麻将之道也可能内在地重组了他的气质吧。
“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析,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庄子《齐物论》中这段对风的描绘,不妨引来形容程永新小说的风貌。风是乐曲的源泉,但它不在自身中呈现,人们无法即时感受到它的形态、声响,风是通过与源头产生了一定距离后、激起的种种震动来吹奏变换不定的乐章——“万窍怒呺”。风的美学是一种关于间隔与回忆的美学。
“那个初夏的晚上”“回过头去看”“以后想起这一幕”……类似的标识语穿插在小说行文中,提醒读者间隔横亘在时间的洪流中,而回忆大幕徐徐拉开。“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与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旧时的云彩追赶,迷失在绵绵无尽的梦境之中。”这段题记恍若偈语,飘荡在整部小说集中。云彩和“我”,旧时和程永新,构成多重镜像的互鉴:“旧时云彩”对“我”形成逗引与迫压之势,等待着在程永新的虚构中复活;而“我”被一次次追赶,想必狼狈不堪又甘之如饴,那么《若只初见》中的女王岂非正是“旧时云彩”的肉身化?程永新小说集的双重主题——记忆与爱欲——当可结穴于此:集子中的每一篇都涉及到爱欲,薄伽丘意义上的爱欲,那是生命的本能,无法被上帝压制、理性训诫和语言遮蔽,就仿佛《青城山记》中,当莲蓉“完全打开生命”,素来自警的丰子“已无法集中意念”。爱欲的自然涌现,就如同记忆之流冲开闸门,“旧时云彩”对程永新的逗引与迫压,让他命定地成为书写者。这种无法挣脱的意味,似乎将程永新框限在爱欲关系中的被动一方。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那段题词,在时间重启之外,还暗示着空间对峙——“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为什么是“外省”?自放于外省,也是对书写陈规构建的权力中心的偏离。这个时候,程永新逆转了故事中“我”的被动性,他摇身一变为我们读者的“女王”,引领着我们去破除文学界“重返80年代”过程中积淀下的偏见。仅举一例,程德培先生发现,程永新小说中排布着各种秘密,“出生之谜、失踪之谜、童年缺失之创伤、情感之谜、死亡之谜”……《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中阿格去清迈寻访创伤内核中的关键人物,这本是一段平复创伤、揭开人生谜底的旅途。然而,程永新在小说中如上帝掷骰子一般,让阿格与阿哥的照面又擦肩而过,在一念之间留下无尽的谜。80年代所开启的时代主题是启蒙,在启蒙之光的朗照下,世相和人性当自行去蔽。这种诉求,就好像《麻将世界》中“我”在机场登机口一把拉住阿克隆,执拗地询问他与毕森的关系,当然在程永新的小说世界中,这不会得到“正面回答”。为什么在启蒙时代里撒下一路的暗盒?现代理性在征服了物质世界之后,开始向人的精神世界延伸,“这种理性途径基本上是一种侵略性和进攻性的途径,因为它像企图征服大自然一样一直企图征服甚至消灭那些所谓‘低级的’个人心理官能”(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内心世界恰恰是到了现代以后才被作为文学的主题和描述对象而被“开发”出来的。与此对照,风的美学更为辩证:它将人性探索视作文学的技艺与主旨,仿佛风的无孔不入;但同时又“止于所当止”,小说中的暗盒与抗拒解释的隐秘,喻示着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与心灵深处总有不被发现的角落,沉默、幽晦而复杂,无法被表面化、无法被语言穿透、也没有必要在他者的注视下被意义赋予。
由此我们发现了爱欲主题与记忆主题的第二重呼应:爱要获得永恒,就必须逝去,逝去是永恒的条件;过往要得以重现,就必须尊重其无法呈现,隐没在海面下、巨大而不可见的基座托举出了记忆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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