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散文集《到处有道》中的小说笔法
最初知道刘庆邦,缘于他的小说。王安忆曾说:“谈刘庆邦应当从短篇小说谈起,因为我认为这是他创作中最好的一种。我甚至很难想到,还有谁能够像他这样,持续地写这样多的好短篇。”(刘庆邦《对所谓“短篇王”的说明》)刘庆邦的确是一位有韧性的小说家,他持续创作四十多年,至2019年,已发表十部长篇小说,三十多部中篇小说,三百多篇短篇小说。但若要最切近地了解刘庆邦,莫若阅读他的散文。因为小说可以塑造一系列人物形象,但是散文却只塑造一个人物形象,那就是作者本人。
刘庆邦最新散文集《到处有道》收录了他近年创作的五十余篇散文。全书分三辑:在国内、在国外、在心里。前两辑是空间上的横向延伸,记载作者行迹,体现的是其生命的广度;后一辑是时间上的纵向延伸,属于作者回忆,体现的是其生命的长度。全书为我们塑造了一 个持之以恒地行走在文学之路上、以一颗柔软而炽热的心发现并呈现生命之美的文学创作者形象。五十余篇散文,写法多样。既有趣味性的知识介绍,又有真挚丰沛的情感抒发;既有充满“悟道”的哲思飞扬,又有现场感十足的心灵化细节。恰如作者笔下尼泊尔的云雾,“有时浓,有时淡;有时薄,有时厚;有时平铺直叙,有时丝丝缕缕;有时翻滚奔涌,有时凝然寂静。”乍看上去极其随意、不用力,就像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实则举重若轻、以小说笔法写散文,创作技巧暗含其中,使其散文风景呈现出“柳暗花明”的表达效果。
何谓小说笔法?在我看来,小说笔法涉及想象与虚构、情感动力及其表达、故事设计技巧、细节描写、语言艺术、诗意呈现,等等。作为一位小说家,刘庆邦作品中的想象可谓俯仰皆是。拿他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鞋》来说,作者写守明姑娘给未婚夫做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她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到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守明把对未婚夫的感情寄予在为他做的一双鞋上,思人到极致,她把鞋想象成对方的脚,这还不算完,竟然被针鼻儿扎了也觉不着疼,继而想象为男人剪指甲,依然把“脚”搂在怀里。这得有多爱一个人才会如此痴憨?这段想象的情景把守明对未婚夫的柔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刘庆邦对想象力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想象力的表现不仅在于夸张,变形,扭曲,荒诞,魔幻和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更在于人情世故和日常生活中的常识。”(刘庆邦《想象的局限》)这种理念不止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也体现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在龟峰写作营,作者看着一湖碧水,道:“在我的想象里,湖面上下起了小雨,如丝的细雨无声地洒在湖水里,给人‘沾衣欲湿杏花雨’之感。在我的想象里,湖面飘起了雪花,一朵接一朵大大的雪花从高天落下,落到水里就不见了。还是在我的想象里,湖上升起了一轮明月,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这一番想象都不是实景,但又符合日常生活中的常识,是生活中可以出现的。这样接地气的想象让整篇文章柔软起来,充满诗情画意。
更妙的是在《闻香而至》一文中,作者把茅台镇上空的“微生物”当成一个有生命的见证者,以之为“视点”,全程见证并参与茅台酒的制作过程,它们是茅台酒风味独特、不可复制的最主要原因。作者在想象中构造充满现场感的画面,读之如临其境。作者写到赤水河时,这样想象:“有小小渔船泊在岸边,渔夫的女人在船侧探着身子洗一把青菜。水面的船上有一个女人,水底的船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女人。船上的女人举着一把青菜,水底的女人也举着一把青菜。”“当船篙触动岸边的浅底时,水面便泛起一朵粉红,如一朵桃花翩然而降。”这段话不仅写出了河水的清澈,而且,画面里面有人物、有动作、有鲜亮的色彩、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把读者带入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意境。
随着视点的变化,画面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镜头感。同时,长镜头和短镜头交替切换,带给读者不同的视觉享受。比如《在雨地里穿行》,一上来就是一个短镜头:“那是什么?又白又亮,像落着满地的蝴蝶一样。不是蝴蝶吧?蝴蝶会飞呀,那些爬在浅浅草地上的东西怎么一动都不动呢!我走进草地,俯身细看,哦,真的不是蝴蝶,原来是一种奇特的花。”紧跟着是一个长镜头:“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花朵闪闪烁烁,又宛如夜空中满天的星子。”“雨水越泼洒,花朵的明亮度就越高。”有时,镜头在缓缓移动:“烟雨蒙蒙之中,一个身着红袍子的人从远处走过来了,乍一看像一株移动的海棠花树……”作者通过虚实相映的手法,着力营构变幻、流动的画面,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力图传达给读者他独有的发现:万物在雨地里享受自我独特的生命存在,人穿行其中,也不过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最高级的生命存在形式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上述种种想象手法均源自于作者丰沛情感的推动。刘庆邦在《情感之美》中说:“小说是情感之物。小说创作的原始动力来自情感,情感之美是小说之美的核心。”“小说创作是这样,所有其他门类文艺作品的创作也是这样,离开情感的参与,都不成立。”他写茅台镇上空微生物的激情狂欢:“它们省略了铺垫,省略了许多程式化的东西,甚至省略了牵手、拥抱和接吻,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它们和一个微生物直奔主题还不够,还要和另外一个微生物再奔主题。它们和十个微生物奔了主题不尽欢,还要和一百个微生物轮番进行车轮大战。”最后,作者感叹道:“倘把一个个微生物扩大成一只只蜜蜂,茅台镇的蜂鸣当压倒一切。倘把微生物群扩大成鸽群,茅台镇上空当遮天蔽日。倘把微生物想象成凤凰呢,我的天,那简直不敢想象!”作者在文章中以饱蘸激情之笔抒写茅台镇微生物爱的狂欢,实则讴歌它们为酿造独一无二的茅台酒而献身其中的凤凰涅槃精神。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情感是作家想象的动力源,它就像流动在水渠里的水;没有水,作品无法正常运转。没有情感,想象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或者失去藤蔓的牵牛花。
记得一位写散文的朋友突然改行写小说,问其缘故。答曰:写散文暴露自己的隐私太多了。小说和散文各有自己的文体特点。小说往往尽可能掩藏作者的情感态度,而散文则更多追求情感的真实性。但如何表现情感则是所有文学创作共同面临的问题。聪明的作者往往通过各种艺术手法引发读者的情感,与读者共情。细节描写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表现手法。刘庆邦在《小说的细节之美》中说:“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以细节的形式存在的。到了一个地方,如果你没看到细节,就等于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一百个概念,顶不上一个细节。”他的散文创作也是如此。比如在《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中,“我”从宣传队回到家,因父亲的历史反革命身份,两次当兵被拒,陷入消沉。于是,母亲每天早晨给我煮一个鸡蛋吃。“母亲砸一点蒜汁儿,把鸡蛋剥开,切成四瓣,泡在蒜汁儿里,给我当菜吃。”妹妹没有吃鸡蛋,但是“妹妹一听见刚下过蛋的母鸡在鸡窝里叫,就抢先去把温热的鸡蛋拾出来,递给母亲,让母亲煮给我吃。”这两个细节,不动声色,却让读者感受到渗透其中的浓浓亲情。有意思的是,文章末尾,作者一直因为母亲在困难时期只给我一个人吃鸡蛋而心怀愧疚,在陪伴母亲度过的最后日子里,终于把这愧疚对母亲说了出来,本来以为母亲会解释一下其中的缘由,不料母亲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孩子,还提它干什么!”母亲既没有忘记,也没有解释。淡淡的话语,却让人感觉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这就像小说的结尾,言语淡淡的,但却意味无穷。是啊,爱何须解释?爱从来也没有任何缘由。
刘庆邦的散文不是刻意去使用技巧,而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有时却暗合了某种技巧。比如《月光下的抚仙湖》,文章前五分之二都在设置悬念:曾在电视上看到几个渔民在湖边捕鱼,湖水极清澈,小鱼儿味道鲜美,但没有记住湖泊的名字,也没有记住小鱼儿的名字;又一次看电话,讲到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湖底,发现了一个古代城邦的遗址,令人震撼。但也没弄清这座水下城遗址在云南的什么地区。这就像两个梦留在记忆里。直到有一天突然来到抚仙湖,梦中情景猝不及防展现在眼前,作者慨叹犹如“记忆中的云朵变成雨水”,他大喜过望,像偶遇失散已久的情人一样,久久陪伴在抚仙湖身边,感受月光下湖水的缠绵。全文由虚(梦一样)到实(月下抚仙湖)再到虚(灵魂漂浮的感觉),层层拨动读者心弦,为读者呈现出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美境。
刘庆邦是一位小说家,小说家写散文有他的优势。小说为散文写作注入活力,处处可见小说笔法,同时,散文又成为小说作品的一个真实注脚。比如,《神木有石峁》就是作者中篇小说《神木》的一个注脚。《神木》获得老舍文学奖之后,被拍成电影《盲井》,获得多项国际大奖。《神木有石峁》中提到,之所以用“神木”作为小说题目,是因为“古人不知煤为何物,见煤能燃烧,就把煤说成神的木头。”“神木”二字,树木为实,神灵为虚,虚实结合,很好体现了小说这一文体的特点,可谓形神兼备。《在夜晚的麦田里独行》则是其小说《鞋》的一个注脚。小说里那个叫守明的姑娘,为未婚夫做鞋,心思真是千回百转,柔情万种。但作者的情感一丝儿不露,都藏在故事背后。散文就不一样了,作者忍不住直接抒情:“我曾和邻村的一个姑娘在这座桥上谈过恋爱,那个姑娘还送给我一双她亲手为我做的布鞋。来到桥上,我想把旧梦回忆一下。桥的位置没变,只是由砖桥变成了水泥桥。桥下还有水,只是由活水变成了死水。映在水里的红月亮被拉成红色的长条,并断断续续。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激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儿。逝者如斯,那个姑娘再也见不到了。”
刘庆邦认为“写作是一个发现美,表现美的一个过程。”这样一种创作原则反映到散文创作中,难免每篇文章总试图拔高、升华一下,寻找出一个“主题”或“意义”。如果没有“主题”或“意义”,似乎感觉这篇文章就没有了写作的价值。他在《草原上的河流》一文中道:“我该怎样描绘草原上的河流呢?我拿什么概括它、升华它呢?”“我终于找到和草原上的河流相对应的东西了,这就是悠远、自由、苍茫、忧伤的蒙古长调啊!”另外,虽然刘庆邦很重视想象,但同时他又说:“小说是尘世的艺术,也是现实的艺术。这种艺术与人情世故和生活常识有着紧密的联系,一切想象只能在此基础上展开。离开了这个基础,想象就无从谈起。”作家的想象的确不是凭空的,而是有一根藤蔓扎根地面。但不可否认,正是这种“尘世”与“现实”的局限把刘庆邦的创作束缚在地面上。假若没有这样一种认知上的束缚,而是大胆地借地面一个支点朝着广袤的宇宙起飞的话,他的创作应该会进入现代小说的一个新领域,呈现出更为奇异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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