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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等于零》:重返一个分裂时刻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杨庆祥

有关杨庆祥的诗集《世界等于零》,我想从《荷的时代性》这首诗谈起[1]。在诗的第一节,对于“荷”的遐思始于一场听来的谈话。“我在荷叶里听到/一屋子的人在谈论时代”,诗人并未参与众人的讨论,却兀自联想到了荷。荷与荷所生长的环境构成了一个富有层次感和隐喻义的整体造型,诗人由此凝视荷与时代构造的相似:

时代是荷叶上的露珠

一晒就无。时代也是

荷叶底部的淤泥,它的上面是清水

它的下面是垃圾。它的各种层次

如根茎上的倒刺,处处都伤人。

这是典型的现代体验:置身于一个表象与真相分层的景观时代,具有欺骗性的景观无处不在,却又难以识破。信息过载,经验廉价而速朽,“一晒就无”里有太多因旋生旋灭难以把握的瞬间。诗人的目光自上而下,由明转暗,对荷的生命造型做了一次全景扫描。“露珠”与“垃圾”,“清水”、“淤泥”及藏匿的“倒刺”并置在一起,让可见与不可见、可知和不可知的边界,重新变得危险,也牵引出与荷相关的涉险记忆。在第二节里,诗人回溯了一桩发生在“1988年的夏天”的童年往事,它静躺在回忆深处等待被某个未来时刻召回。像这样的私人遭遇尽管具有偶发性,却并不妨碍其辐射为更大的时代寓言:

1988年的夏天,我和一群小伙伴为了

吃上新生的莲子,决定集体裸身下河。

这样愚蠢又凶恶的家长就不会觉察我们

嬉水的痕迹。

事实是,相对于父亲的戒尺和母亲的藤条,

那根茎上的刺,给我们留下了更痛的记忆。

“新生的莲子”光洁、鲜甜,犹如禁忌之果,引诱着无知无畏的孩子踏入一场违逆禁令的探险。在1980年代末的文化语境里,我们并不陌生这种“愚蠢又凶狠的家长”所指涉的威权形象,在杨庆祥和他的80后同龄者的成长过程中,两代人之间的紧张感一直悬而未决。“集体裸身下河”的动作与决心,带有尚未被冲击前,对世界向好的盼想。遗憾的是,孩子们最终不仅没有逃脱因嬉水而遭到的“父亲的戒尺和母亲的藤条”,更被荷花暗处的利刺所伤。这场意外事故之所以比其他的“更痛”,是因为相较于日常生活中确凿的、狰狞的施暴者,那些来自美好事物的背叛与中伤,往往会制造出更大的破灭感。

读者已经发现,诗人在这里叙说的,并不是一段轻松、天真的夏日小插曲,而指向天真时代的终结。它具有事件性。反复出现的“时代”一词,更提示个体事件与历史维度之间的藕断丝连。被骗、自嘲与暴力创伤,奠定了诗人内心对荷与荷所衍生出的历史的认知法则,后者长久地为一种虚无的后遗症所笼罩。所以,在第三节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诗人在成年后每每再看到荷花,依然“只觉得两腿鲜血淋淋……”,“好像我在时代的/触觉中,再一次成为顽皮而小心翼翼的孩子。”无论是因为精神层面的幻想崩解,还是肉身层面的幻肢之痛,被造物者愚弄后的愤怒和懊恼,长成了遍布全诗的疼痛神经。直至最后两行,诗人以“一个无比简单的真理”结束全诗:“我们终究看错了荷花,我们也终究会看错了时代”。

再一次“成为孩子”,也即想象性地返回儿时的裸露状态。将孩童特有的纯白与易碎再次敞开,让流血的创面暴露在历史空气里,检视未曾释怀的困惑——比如宿命般的“看错”,比如难以看透大时代的幻景与暗阱。这让人想起杨庆祥在一首早期的诗中大声宣称“我曾拥有错误的童年”,无意间翻到父亲笔记本里“鲜艳如血”的字迹,并确认自己永远长不成“一个散发甜味的孩子”[2](《我曾拥有错误的童年》)。再次在诗中提及童年创伤,《荷的时代性》褪去了歇斯底里,转为一种将错就错、保持隐痛的微讽。我们当然不会忽略,在杨庆祥近年来的诗作里,伤口、疼痛、流血、心碎所具有特殊的抒情指向与抵抗意味。在他的诗学表述里,杨庆祥主张唤醒国人的“疼痛感”,让抒情主体在疼痛、眼泪与呼喊中,寻找抵抗虚无、穿透时代并疗愈自我的出路。

与之形成呼应的,是诗集里的另一首《荷祭》:“荷花和荷叶抛弃了我们。清水和淤泥/也抛弃了我们。我们的骨肉,再也不可能/清白与芳香了……”因为人心蒙尘羞愧不已,以至于想用荷叶“将自己的尸体包裹/可我觉得自己不配了”,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背后是清晰可辨的屈原的香草美人传统。在“君子和小人如今都沆瀣一气”的时局里,“我们把脸蒙起来,假装还是兰草和芰荷的后代”。在中国的古诗词中,荷本就是咏物诗的常客,能轻易唤起读者熟悉的情感结构与文化联想。“荷”在这本诗集里屡次出现,有时以古典的容姿闯入现代、后现代场景,有时则以莲的形象,出现在那些寓含禅意、东方性的玄思中。

试看这几则:“不能再立誓、发愿、回梦了吗?/不能再在这苦心里长出崭新的莲子了吗?”(《我已经不能享受这孤独的春夜了吗?》)“嗅到的荷花在纸上/雕栏、石拱桥和飞檐恍惚/没有泥土的国度是空虚的……”(《清平调》)“而过经年,那荷叶的腰身为夏风倾倒了/高铁呼啸而过,竟也似一个世纪的乡音//……//不如爱她。一夜好眠。荷叶亭亭”(《不如爱她》)我们不难辨认出这些诗句中沉淀的古典诗意,以及汉语经过剪裁、排列重组后,“荷”所显现的陌生化的风骨与意韵。但我更看重的,还是杨庆祥用私人经验和当代人的敏锐心智,对“荷”的重新吞吐、编码与赋值。比如历史上咏“残荷”的最著名的句子,当属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这句诗为更多人所知晓,是因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黛玉之口将其改为“留得残荷听雨声”。以突出外力摧折的“残”,替换掉了自然规律下的“枯”,一字之差,道尽黛玉在花样年纪里饱受摧残的心迹心声。与黛玉的“改诗”异曲同工,杨庆祥曾有一首《残荷》。本该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五月时节,诗人偏要写下“残荷也露尖尖角”。这里的“残荷”与其说是反自然的现实异象,毋宁说是象征与思辨的。

“残荷给人的感觉是,/花残了 果残了/叶残了/而且是一齐残了。”诗人不只是要借“一齐残了”表达对世界荒芜本相的顿悟,它传达出虚无的人生与美学取向,但也包含了对时代的强烈的忧惧感。“时代精神”一直是杨庆祥身为知识人的思考重心,对时代精神的探问贯穿了他的诗歌、杂文、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但在众多的文体中,诗歌或许最能践行他“在时代的琐屑中才能求证时代精神的复杂性”的野心。组诗《哀歌》将锋利的当代生活细节拼贴到古代帝王生涯中,面对抒情者“我”对“君父”一重重的吁请、歌哭与哀告,没有人能否认,这里面乱舞着21世纪的面影,或鬼影。当技术、商业资本、消费社会以及浸淫其中被异化的心灵,在威仪肃穆的宫闱中撞击出新的狂欢与警语,在古今两重时空中“溃烂的内心”,或有从噩梦中惊醒,而后奋起突围的可能?

现在,让我们再回头去看那个双腿鲜血淋淋、充满愤怒与忧思的少年,他又何尝不能以稚嫩的嗓音,向“君父”发出质问?一枝荷的前世今生,此在彼在,使诗人的时代经验得以附着和显形。在新的诗意内涵、生命谜语乃至文化潜意识的层面上,我将“荷”视作杨庆祥诗歌的一个“基本词汇”,它通向本体意义上的,由诗人独有的诗感官、诗审美、诗哲学构成的诗性世界。这样的“基本词语”在杨庆祥的诗与诗论中还有一些,比如“冰”“雪”“树”“菩萨”等等。对于存在、价值与意义的质询,对语言、诗性的认知,也常常凝结在这些词中。

“人”与“荷”相对,另一个观察呼之欲出。像是这样的一些诗句:“看见一棵树很后悔/看见一池水也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长成/一棵树或一池水呀”(《看见一棵树很后悔》);“哎呀呀,鸟也好鱼也好蝴蝶也好,总之都/比人自由那么一点点”(《夜宿英德九州驿站遇雨》);“树的脸是安静的/花的脸甜蜜/鸟的脸是花与树的相依//妈妈,为什么人的脸如此愁苦?”(《人脸》);“不要将大海想象是一个人/以为这是它的愤怒和伤心/嘘,古老的大海从来就不屑于/成为一个人”(《大海从来就不屑于成为一个人》)。在熟悉了人类宣布要成为自然的殖民主人,这种狂飙突进式的工业化、现代化叙事以后,人在自然面前的示弱显得分外珍贵。“生而为人”面对植物、泥土与自然的虚无感,不同于香草美人传统,也即不同于“志洁而物芳”的浪漫主义寄情的路径。这种虚无感,是失去了土地的、无根的、悬浮的现代都市经验。

作为诗人,杨庆祥身上有相对明晰的社会属性:一个脱离乡土、被抛入城市化和全球化浪潮的当代人。除了“荷”以外,那些被杨庆祥大量使用的语词,像是树、花朵、星宿、风、大海、森林——诗人对明亮、纯真、轻柔的意象的偏爱,也许根植于他在乡间的成长经验。南方乡野的图画感与生命感,构成诗人诗学想象的原色,夹缠着对“媚俗”与“幻觉”的自省。

不过,杨庆祥绝不是要用诗歌还原一种稳固不变的前现代牧歌,他也不是那种携带乡情乡愁的诗人。与其说他流连的是逝去的乡村,不如说是浓缩于乡间童年里的一个“原初结构”。我更想分享的一个发现是,在杨庆祥的诗作里,有一个发生在少年时期深处的“分裂时刻”。那是童年幻景第一次产生裂纹,相对静止的童年开始向外部真相流动的时刻。不妨更大胆地说,那就是主体开始分裂的时刻——犹如把手探向新生的莲子,却被暗刺所伤的那个“瞬间”。冲动、诱惑、受挫与怀疑,在这个瞬间里内爆,构成少年通过裂变初识时代的痛感。如果可以寻找另一条进入杨庆祥诗歌世界的密径,其关键之处是指认这个“瞬间”,并分辨出诗歌与那个“分裂时刻”反复撞击、欲说还休的方式。

杨庆祥曾将个人成长比作“必须独自穿过生命的森林”的少年之旅,诗集中的那首《少年Chey的平常之旅》因此获得了“元诗”意义。“走过这个平川/就是湖泊,在湖泊的后面/是一片密林”。密林前的这片湖泊,是否是他曾写到的,那个11岁时发生“大湖之问”的地方?“他记起来在11岁的时候——那是1991年,社会转型的序幕即将拉开,数代人的迁徙和漂泊即将开始。在那个剧变前难得的平静中,在故乡的大湖边,他问父亲:艾青的诗和普希金的诗,谁教会我们更多?”[3] 1990年代伊始,在人口流动的暗涌与商品化的历史巨浪即将掀起的前夜,这个“大湖之问”,不仅关涉到诗学传统与诗歌遗产继承问题,更是人生道路选择的终极之问,它就摆在80后的青春期面前。正如人们后来所看到的,杨庆祥从11岁开始写诗,神秘的诗、青春、时代与命运的齿轮开始互相啮合着共同转动。此后他用自己的写作、求学与流动投入了这个难以看清的时代。父亲当年并没有给出像样的回答,或许什么答案都没用。道理早已预言过了:为了尝到莲子的滋味,就必须亲身付出流血的代价。

调动传记性的因素,并不是为了求证一片湖泊,一座森林在诗人故乡地图上的坐标。我想强调的,是道路分岔以前、主体分裂以前的“这一个”瞬间之迷人,值得读者为之停下脚步。或许连诗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在他的诗与思与情动里,扮演了一个生命结构的支点。也是因此,我们才能理解杨庆祥诗歌中的诸多“虚拟语气”,和“虚拟”背后的分裂的想象——“我本来准备”“假装”“本来准备”“不如”“当初为什么没有”“我也曾期盼”等虚拟语气,构成了一种语言的装置,一种完全由语言虚构、由语气虚构出来的诗性容器。这里面盛放的,是无用的悔意和对命运应然性的否定,是以沉醉于或然性的方式作出的反抗,就像弗罗斯特有关“未选择的路”的经典之问。当诗人沉溺在这种语气的虚构之中时,他最想抓住的,是曾在那个“分裂时刻”被抛诸身后,沉入湖底的无数的“另一种可能”。

承担这种可能性的抒情主体,不正是那个采莲的,大湖边即将上路的孩子?杨庆祥已经在诗歌中演绎过多副面孔:游侠、浪子、旅人、情种、父亲、长子……而在多重的、变幻不定的“我”/诗人形象里,诗人胸中还住着一个独自穿过密林的少年。为了进入他的时代,他必须独自穿过密林。为了在诗中思考他的时代,他必须不断重返那个孤独、美丽、神秘的“分裂时刻”,不断咀嚼原初的禁果和疼痛,咽下可能的不可能的苦与甘。

注释:

[1] 杨庆祥:《世界等于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51页。

[2] 杨庆祥:《我选择哭泣和爱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页。

[3] 杨庆祥:《“黄金时代”备忘录(2008—2019)》,《天涯》2020年第3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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