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作品提要】
“我”(沃达夫)是一位生活在19世纪的法国青年。在一次宴会上,“我”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情妇与挚友有私情, 心灵上遭受极大创伤。为摆脱失恋痛苦,“我”尽情放荡: 吃喝嫖赌, 醉生梦死,狂欢纵欲。结果精神颓废、意志消沉。后来,“我”回乡为父奔丧, 邂逅年长自己好几岁的寡妇比莉斯。她善良、贤德而美丽。“我”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恋,把她看成是美的化身,并很快坠入爱河。但过去的记忆总是涌上心头,像一根根毒针时时刺痛“我”的神经。“我”开始自寻烦恼,怀疑比莉斯的忠诚, 自己饱受嫉妒的痛苦,也使比莉斯在精神上备受折磨。但比莉斯仍满怀希望拯救忧郁无助的“我”。为了摆脱过去生活的阴影,“我们”决定远走他乡。在逗留巴黎期间,“我”又旧病复发,开始怀疑比莉斯与其同乡青年史密斯精神相通、心心相印。“我”嫉妒,疯狂,时时在精神上折磨比莉斯。在种种不快后,“我”向比莉斯告别, 独自登上马车, 告别了巴黎, 也告别了这一段既令“我们”幸福无比也使“我们”痛苦不已的生活。
【作品选录】
当我单独和比莉斯在一起时,心里觉得很难过。她等我,胳膊下挟着大衣,她的情绪激动是太明显了,令人不可能有任何误会。她已经找到了她失掉的钥匙,而且把她的书桌打开了。我便再回来坐在靠壁炉旁边。
我对她说:“你听我说吧,我对你真是罪孽深重,因此我只能期待着和忍受着痛苦,却没有权利诉苦了。由于你态度的改变使我非常失望,我曾经不得不向你询问原因,但是,今天我再用不着问你了。这样就走对你是不是有所损失?请你老实告诉我,我可以放弃我的权利。”我说话的时候连望也不敢望她一眼。
她回答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那就随你的便,但是得坦白一点。不管我受到的打击怎么样,我甚至不该问它是来自何方,我将毫无怨言地忍受下来。但是,如果我将永远失掉你,你可用不着再给我什么希望,因为,上帝知道!光凭希望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请你给我谈你的爱情吧,可不要给我谈你的痛苦了。”
“好吧!我爱你更胜于爱我的生命!若和我的爱情相比,我的痛苦不过是一个梦。你来和我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吧,要么我将死去,要么我将为你而生!”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向她面前走近了一步,我看见她脸色发白并且向后倒退。她徒然努力想使她痉挛的嘴唇勉强发出一丝微笑,并且弯身在她的书桌上面说:“等一等,再等一会儿,我有一些文件要烧毁。”她把纳城来的信件给我看,然后把这些信撕毁,并投到火里烧掉;她又取出别的信件,重新看一遍,然后摊开在桌上。那是与她有来往的商人的账目。其中有些账还没有结清。她一面在审查这些账单,一面滔滔不绝地说话,两颊绯红好像在发高烧。她要求我对她自从到巴黎以来的态度和她的固执的沉默予以宽恕。这时她对我表示了更多的温柔和信任,那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她拍着手笑并答应要做一次最好的旅行;总之,她是充满爱情,或者至少像是整个人都在恋爱中。我对这种假装的快乐所感到的痛苦,真是无法可以形容;在这种本身自相矛盾的痛苦里,有一种比眼泪更凄凉、比责备更难堪的悲哀,与其看她为了掩盖这种悲哀而做出高兴的样子,我毋宁更喜欢她的冷淡和无情;我似乎看见了我们过去最幸福的时候的一种滑稽的模拟。同是一样的话,同是一个女人,同样的爱抚;而这一切在两个礼拜以前,曾使我为了爱情和幸福而陶醉,现在这样来重复一遍,不禁使我毛骨悚然。
我突然对她说道:“比莉斯,你到底对我隐藏了些甚么秘密?假如你爱我,你还用得着在我面前扮演这种可怕的喜剧吗?”
她几乎气愤地说:“我吗!谁使你相信我是在玩把戏?”
“谁使我相信吗?我亲爱的,请告诉我,说是你心中怀念着死者,而且你有殉道者的痛苦。我的胳膊将准备接受你,你可以把头靠在我的怀中痛哭。在这种情况之下,或许我会带你走,但是,说真话,像现在这个样子却有点不对头。”
她还在重复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不,我向我的灵魂发誓!不,现在不能走,决不,只要在我们之间还有谎言和假面具存在。我宁愿承受不幸而不要这样的快乐。”她看见我不为她的话所骗,并且尽管她怎样尽力做作,我仍然猜透了她,便狼狈不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接着说:“为甚么我们还要欺骗自己?难道我在你的眼中已经那么堕落,你竟敢于在我面前装假?难道你真以为在这个不幸的和可悲的旅行中,你注定要受罪么?难道我是暴君,是专制者?难道我是一个拖你上刑场的刽子手?你为甚么那样怕我生气,因而对我如此讳莫如深,是甚么样的恐惧竟迫使你如此说谎?”
她回答说:“你错了,我恳求你,甚么也不要再说了。”
“为甚么这么缺乏真诚?如果我不是你的亲信,难道我还够不上你当朋友看待?如果我不能知道你的眼泪从何而来,难道我连看看你流眼泪都不行?难道你不相信我会尊重你的忧伤吗?难道我对你的伤心装做不曾看见吗?难道我们就找不到医治它的良药吗?”
她回答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你错了!如果你再追迫我,你就会造成你我的不幸。我们走吧,难道这不是该走的时候了吗?”
“你叫我怎么能走呢?当我只需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讨厌这次旅行,你不是心甘情愿去的,而且你自己已经在懊悔了。伟大的上帝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我隐藏些甚么呢?当思想已经如这把镜子一般清楚时,徒然玩弄口舌又有甚么用处?如果我一句话不说,便接受你以那么遗憾的心情所给予我的一切,那我岂不成了最下流的男子?可是我将怎样来拒绝这一切?我又该怎样来做,如果你不肯对我说明白。”
“不,你弄错了,我和你一起并非违反本意的;沃达夫,我爱你,请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她以那么温柔的语调来说这些话,使我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她的膝边,有谁能够抵抗得住她的眼波和她天仙的声音?我嚷道:“天呀!比莉斯,你爱我?我亲爱的情妇呀!你爱我啦?”
“是的,我爱你,是的,我属于你,你要怎么样处置我就随你的便好了。我会跟随你的,我们一起走吧,来吧,沃达夫,人家在等待我们呢。”她双手握住我的手并且在我前额上吻我。她喃喃地说:“是的,必须如此,是的,我要这样,到死为止。”
“必须如此?”我心里在想这句话。于是我站了起来。这时候比莉斯正在看桌子上仅剩下的一张纸了。她拿起这张纸,把它翻转来看,随后便让这张纸掉到地上。我便问她:“是不是都烧完了?”
“是的,都完了。”
当我吩咐人去叫马车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我们就真的要走。我不过想要做做样子而已,但是由于事物本身的力量,竟然弄假成真了。我把门打开。我心中在想:“必须如此!”我大声重复说:“必须如此?”“比莉斯,这句话甚么意思?难道这里面有不让我知道的秘密吗?请你解释明白,不然我就不走了。为甚么你要爱我呢?”
她无力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并且痛苦地扭着自己的手指。她说道:“啊!可怜虫,可怜虫!你永远不会懂得恋爱!”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是的,我也相信是这样;但是我敢对上帝发誓,我却懂得痛苦。你必须爱我,是不是?好吧!那么你也必须回答我。哪怕我因此就会永远失掉你,哪怕这些墙壁就会塌在我的头上,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如果我不能知道一个月以来在折磨着我的到底是甚么一种秘密。要就是你对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要和你决绝。就算我是一个疯子,一个狂人,就算我心甘情愿糟蹋我的生命,就算我要问你的也许是我应该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就算我们之间来一次辩白会毁掉我们的幸福,从今以后在我面前会竖起一道无法超越的栅栏,就算由此甚至我会使得我所十分希望的这次旅行成为不可能;甚至不管它会使我和你因此受到甚么损失,你都必须说清楚,不然我就放弃一切。”
“不,不,我不说!”
“你必须说!难道你竟相信我是傻瓜,会相信你的谎话!当我看到你本人从早到晚的变化,比之白天和黑夜的差别还要大的时候,难道你以为我在这点上还会受骗么?当你把那些不值一读的甚么信件作为借口,想要说服我的时候,你自己在幻想我会满足于随便甚么样的借口,因为你不想费神去找更有说服力的借口?难道你的脸孔是石膏做的,使我那么难于看出你心中的思想活动?到底你对我有甚么样的看法?我并没有如人家所设想那样容易受骗,你得当心点,尽管你不说话,你的沉默也会向我透露你所固执地对我保守的秘密。”
“你认为我有甚么秘密要对你隐藏?”
“你有甚么要隐藏的秘密?你还用得着来问我?你向我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要向我当面挑战?你是不是要把我迫到尽头,以便借此把我扔掉?是的,肯定是的,在这里已经看见了你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你只等待我先冒火。如果我坦率地向你辩白,你可能就要施展你整套的女性的虚伪,你等待我对你的责备,然后你就回答我,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会下流到要去为自己辩白的,这样一来,还有甚么极大的罪恶和最可耻的背信弃义,不可以用带着不屑的神气和骄傲的眼光来掩盖过去呢!你的最大武器便是沉默。这一点并不是昨天我才知道的。你所要得到的是被侮辱,因此你便始终保持沉默,直到别人再也忍耐不住,非臭骂你一顿不可。你去吧,去吧,去和我的心作对吧;在那里你的心也在跳,你会找得到它;但不要和我的脑袋作对,它比铁还要硬,而且它认识你和你自己一样清楚。”
比莉斯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想走吗?”
“不,我只愿意同我的情妇一起走,而你现在已不是我的情妇了。我已忍受够,痛苦够了,我的心已被摧残得够了!我在黑暗中已经生活得太久,现在该是见见光明的时候了。怎么样,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回答我?”
“不。”
“那就随你的便,我可以等待。”
于是我便坐到房子的另一端去,并且决心要在未获悉我所要知道的事情之前决不起来。她似乎在沉思并且昂起头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我以贪馋的眼光跟随着她,而由于她的始终保持沉默,竟使我的愤怒一步步增长起来。我不愿让她看出我的怒意,因此我不知究竟该如何办才好。我把窗子打开来,向外面大声嚷道:“叫他们卸掉马匹,给人家的车马租钱!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比莉斯说:“不幸的可怜虫!”我却安静地关上窗子又再坐下来,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但是,我感到如此狂怒,竟至无法忍受。这冷酷的沉默,这种消极抵抗的力量,使我激怒到了顶点。我宁愿真的受了欺骗,并且确实知道我所爱的女人背弃了我,我相信那也不会如我现在所受到的痛苦那么难堪。自从我自己勒令我必须留在巴黎之后,我心里在想,无论如何必须使比莉斯说个明白。我徒然费尽心机,想找到一个好办法来迫她说话,可是,如果我能够立即找到这么个办法,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献出来。怎么办?怎么说?她就在那边安详地、伤心地望着我。我听到卸马车的声音;马匹细步走出去的声音,而它们的铃声不久也就在街道上消失了。我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把它们再叫回来的,可是,我却似乎觉得它们一走就再也无法追回来了。我把门扣上了,我不晓得在我身边有一种甚么声音在说:“现在你是独自儿和那操着你的生死权的那个人面对面在一起了。”
当我沉在深思中的时候,我努力想发现一条能够把我引向真理的捷径,我想起了狄德罗的一本小说,其中的女主人公因为对她的情人发生嫉妒,为了解除她的疑惑,竟想出了个颇为奇怪的办法。她对他说她已不再爱他了,并且告诉他她将要和他分手。亚西侯爵(这是那情人的名字)竟然中计,承认他本人也已对她的爱情感到厌倦。这奇怪的一幕,是我很年轻的时候读到的,我觉得好似看了一场把戏,现在我想起了其中的情节,不禁令我觉得好笑。我心里在想:“天晓得?如果我也这样做,比莉斯也许要上当,会对我暴露她的秘密哩。”
我从狂怒的心情忽然转到运用诡计或诈骗。难道要使一个不愿说话的女人说话真是那么困难么?何况,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情妇,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就真的算是没有本领了。我带着一种随便的和无所谓的神情向长沙发上一躺,快乐地说道:“怎么样!我亲爱的,难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有说知心话的日子了?”
她以惊异的神情望着我。
我继续说道:“哎!我的天,是的,我们总会有一天来说出彼此心中的真话的。你看,为了给你做榜样,我很想由我先来开始,这会使你增加信心,再没有像朋友一样容易彼此了解的了。”
无疑地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脸部的表情已经泄露了我心中的真意,比莉斯不像是在听我说话,她继续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我对她说:“你很知道,我们不是终于在一起度过了六个月了么?我们所过的那种生活并不像是可以被人笑话的那种生活。你是年轻的,我也如此;万一你觉得我们那样亲密的生活已经引不起你的兴趣,你是不是那种有勇气对我明白说出来的女人呢?真的,如果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会坦白地向你承认。为甚么不这样呢?难道爱是犯罪么?爱少了一点或者根本不想爱了,也不见得就是罪过吧。像我们这样的年龄,如果自己觉得有换换口味的需要时,难道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她停下来说道:“像我们这样的年龄!你是不是在对我说的呢?你这是在玩甚么把戏呵?”
我不禁脸红耳赤,捉住了她的手说道:“你坐下来,请听我说。”
“犯得着吗?这并不是你在说话呀。”
我对我自己的伪装感到羞愧,我于是放弃了这种把戏。
我用力重复说:“请听我说呀!来吧,我恳求你,你坐到这儿来,紧靠着我呀。如果你要保持沉默也由得你,请你开一开恩听我说吧。”
“我在听,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如果今天有人对我说:‘你是一个懦夫!’我如今二十二岁了,我曾经和人决斗过,听到这样的话,我的整个人,我的心儿会激起极大的愤怒。难道我自己还不认识我是怎样一个人么?可是我还得走上决斗场,我还得和这个人见个高低,还得把我的性命和他赌一赌: 为甚么?为了要证明我不是懦夫;如果不这么做,世人会以为我真是个懦夫。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要求这样的回答,而且每次当有人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管是谁,都得和他拼命。”
“这倒是真的,你说这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女人是不决斗的;但是,社会就是这么样一个社会,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什么性别,在他一生中的某些时刻,不能不遇到使他的生活完全改观的事件,尽管他的生活和钟表般有规则,和铁一般坚强。你想想看: 有谁逃得了这样的规律?或许有少数一些人。但是请看看这些人的遭遇吧: 如果是男人,那就是名誉扫地,如果是女人,又是甚么呢?那便是被人遗忘。任何真正在生活着的人,都应该通过这类事情的本身来证明他的存在。那么,对于一个女人也和一个男人一样,在某种情况下,她也可能会受到攻击。如果她是勇敢的,她便应当挺身而起,表示愿意与人较量一下,然后重新坐下来。对女人来说,动一下刀剑并不足以证明甚么。她不但需要保护自己,而且要由她亲自铸造自己的武器。人家在怀疑她;谁?如果是一个不关痛痒的人,她不但可以而且应该蔑视他。如果怀疑她的是她的情人,她爱这个情人么?如果她爱他,这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她不能够蔑视他。”
“她的唯一回答便是沉默。”
“你错了,那个怀疑他的情人,由于这种怀疑便冒犯了她的整个人格,我知道,替她回答的,不就是她的眼泪、她过去的行为、她的忠诚和她的忍耐么?如果她保持沉默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那就是由于她情人的错误使他失掉了她,而时间将会证明她的无辜。难道这不就正是你心中所想的么?”
“也许是吧,而沉默却是首要的。”
“你说也许?我敢担保我会失掉你,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我一个人走。”
“就算是这样吧,沃达夫……”
我大声嚷道:“就算这样,难道你以为时间真会证明你的无辜?你请把话说完,在这上面你至少该说清楚是或不是。”
“是的,我希望能够如此。”
“你希望如此!原来这就是我恳求你自问良心后的话。无疑这是你能够和我面对面说话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说你爱我,这我可以相信。我怀疑你;难道你的存心就是要让我走,好让时间来证明你的清白?”
“请问你怀疑我些甚么?”
“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看出这是用不着说的,但是,痛苦换痛苦,到底还是一样,随你的尊便,我对这种痛苦也一样喜欢。你在欺骗我,你在爱另外一个人,这便是你我的秘密。”
她问道:“我爱的是谁?”
“史密斯。”
她用手掩住我的嘴,并且转过面去,我不能够再多说甚么了,我们两人都眼睛注视地下,默然沉思。
她很吃力地说:“我受了不少痛苦,而且我可以指天发誓,我愿意为你牺牲性命。只要我觉得在世上尚有一线最微弱的希望之光,我还是愿意继续受苦;但是,当我对你说我是女人,因而不能不重新引起你的怒火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毕竟是女人呵,我的朋友。一个人既不应该走得太过头,也不应该做得超过人类能力的限度。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不会回答你。目前我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跪下,并且再次恳求你和我一起走。”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向我跪下来。我便站起身来。
我苦恼地说:“多么愚蠢,多么愚蠢!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获得一个女人的真情,他所获得的将只是蔑视,真的说来,他还是活该!真情吗?只有那些肯贿赂女仆的人,或者当女人们在说梦话的时候,溜到她们床边偷听的人才能得到。再有,便是那自己装作女人的人,而他的卑鄙下流又会引导他去做一切暧昧的勾当!但是,那向她坦率地询问的男子,向她伸出公正的手,以乞求她给与这种可怕的施舍的人,那他就绝对得不到!人家会对他严予提防,人家将会对他耸耸肩膀,当做整个的回答,而且他如果缺乏耐性,人家就会板起贞洁的脸孔,好似一个受了侮辱的守贞女,而且,人家就会脱口说出那句女性的伟大名言,说甚么猜疑会毁灭爱情,而且说甚么人家最难原谅的是: 他向人提出令人不能回答的问题。啊!正直无私的上帝呵,这多么令人厌倦!这一切要到甚么时候才能了结?”
她以冰冷的语调说道:“随你的便,对这一切我也和你一样厌倦了。”
“立刻就走,我就永远离开你;让时间去证明你的清白吧!时间!时间!唉,无情的恋人呵!请你记住这个永诀吧。时间么!而你的美貌,你的爱情和幸福呢,这一切将到哪儿去了?难道你这样失掉我,就没有丝毫惋惜吗?啊!无疑地,当有一天那嫉妒的情人,认识了自己的错误,那一天,当他看到了证据之后,他将会了解他所伤害了的是怎样一颗好心呵!难道这不是真的?那他就会因羞愧而痛哭,他就再也没有快乐,也再睡不着觉,他还活着也只不过是为了回忆他从前原来可以过的幸福生活。但是,到了那么一天,他的骄傲的情妇看到自己受到了报应,或许将会懊悔得面色惨白,她心中会这么想:‘如果我早点把证据拿出来就好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如果她曾经真的恋爱过,那么骄傲将不能够给她以安慰。”
我原想镇静地说话,但是,我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终于轮到我也激动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有一些眼波真可说是等于利剑的刺劈,比莉斯和我,这时候我们彼此互投的眼光,实在和刀剑的交锋没有两样。我望着她,好似一个囚徒在注视牢狱的门。为了粉碎她嘴唇上的封印,并且为了迫使她说话,我宁愿冒着我的和她的生命的危险。
她问道:“你要到哪里去?你要我对你说些甚么?”
“说出你的心事。你逼得我这样一遍两遍的对你说,不是已经够残忍了么?”
(梁均译)
【赏析】
《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是法国作家缪塞的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个身患世纪病的青年的悲剧。作品塑造了一个对社会不满而又无意反抗、面对黑暗现实存几分嘲讽又带几分厌弃、半是自由追求半是沮丧颓唐的浪荡子形象――沃达夫。不少专家认为,小说中的沃达夫就是缪塞本人,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比莉斯,则是当时与缪塞有着千丝万缕恋爱关系的女作家乔治・桑。缪塞与乔治・桑的恋爱是以悲剧告终的,究其原因,就是这部小说中提到的“世纪病”。
什么是“世纪病”呢?沃达夫为什么会患上“世纪病”呢?
19世纪的法国,经历了资产阶级大革命,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兴起和崩溃,路易十八的两次复辟,查理十世的登基,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以及拿破仑第三的第二帝国,时局异常混乱。在这几十年里,法国国内阶级矛盾异常尖锐,革命和反革命斗争层出不穷,政局动乱不定,时事变化无常。这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信仰的时代。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说的“过去所曾经存在的已不复存在,将来总要到来的尚未到来”,社会上只剩下庸俗、自私、虚伪和黑暗,没有人看得见光明和未来。混乱时局中,“忧郁的母亲们生下了神经质的、苍白的、激动的一代儿女”。于是,这一代的青年便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他们空虚、孤独、冷漠、悲观、失望、怀疑、嘲讽一切,彷徨不知所往,跌入了痛苦的深渊,普遍患上了所谓的“世纪病”。
作者缪塞擅长动人的爱情故事描写和细腻的心理分析。本书摘选的这一段文字,就是一连串精彩的对话描写和心理描写。缪塞运用了多种形式的对话描写,恰如其分地刻画了主人公沃达夫细腻敏感的恋爱心理,以此凸显了沃达夫所患“世纪病”的典型症状。
首先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反复的话题与怀疑的心病。颇引人注目的是反复的话题――关于嫉妒和背叛。比莉斯义无反顾地随沃达夫去了巴黎,但沃达夫遭情妇和挚友背叛的沉痛回忆又一次将幸福的小门关闭: 他疯狂地嫉妒比莉斯和她同乡史密斯的“心心相印”,他疑心情人的背叛。于是他就在离开巴黎这个问题上耍了小伎俩,让比莉斯马上离开史密斯、离开巴黎跟他走。比莉斯在惊愕的同时也答应了他的提议,可这时沃达夫开始质问她的“秘密”:“你到底对我隐藏了些甚么秘密?假如你爱我,你还用得着在我面前扮演那种可怕的喜剧吗?”可事实上,比莉斯如何说得出并不存在的秘密呢?她一再地告诉沃达夫:“你错了”,“你弄错了。”可沃达夫并不理会,他疑心比莉斯的伤心不是为他,也疑心这次旅行她其实不是心甘情愿,并且已经在懊悔了。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比莉斯必须把一切说清楚,不然他就放弃一切。无论之前有多么美妙的长篇大论,到最后他总会回到同一个话题:“你到底愿不愿意回答我?”或者“怎么样!我亲爱的,难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有说知心话的日子了?”等。可每一次,比莉斯的回答都让他深信比莉斯施展的是“整套的女性的虚伪”。他无法使比莉斯坦白一切时,他甚至想到了运用诡计或诈骗,妄图想要套出他怀疑的秘密。沃达夫反复质问比莉斯,一次又一次,绕来绕去,这么长篇幅的一段文字,其实只有一个无法结束的话题: 怀疑背叛。接下来是语词的重复。对话中,多次有语词上的重复。如比莉斯的回答:“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可以看出比莉斯的无奈。沃达夫在心中想:“必须如此!”也大声重复:“必须如此!”以及“多么愚蠢,多么愚蠢!”这些重复的言语,表明他懊恼自己想法的幼稚,懊恼自己不应该妄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懊恼应该清楚这世界不可能有女人的真诚。其实,无论是反复的话题,还是反复的语词,都反映了沃达夫的心病。
除了反复和怀疑,还有许多排比句与嘲讽的语言。例如,这段文字中就有几种不同句式的排比,各有特点。如“我接着说:‘为甚么我们还要欺骗自己?……’”这一段用一系列的反问句组成一组组排比句,造成一种急迫而强烈的气势,以此来反映沃达夫当时心中暗暗压抑的怒火和对比莉斯迟迟不说真话的不屑和讽刺。这一组句子,中途没有停顿,因为感情的激烈无法容忍语言上的停顿,思想的倾泻无法容忍语言的阻挡。沃达夫希望借由这样的讽刺来引出比莉斯对背叛的承认。当比莉斯又一次说到:“你错了……”沃达夫更是恼火和鄙弃:“为甚么这么缺乏真诚?……”一再出现的反问句,加强了语势和情势,也透露出主人公心理的焦急和无依。再如一组陈述句的排比:“我苦恼地说:‘多么愚蠢,多么愚蠢!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获得一个女人的真情……这一切要到甚么时候才能了结?’”沃达夫用肯定的语气大加讽刺比莉斯口中的忠诚和贞洁。这又是一次内心的真实表现。他不相信比莉斯的话,因此嘲讽他所怀疑的一切。他认为忠诚是多么的愚蠢,只可能通过偷偷摸摸的途径才可见真实。他认为一切猜疑都是必须的,诚心相待是不可能的。他认为比莉斯会懊悔现在没能改变恋人的嫉妒,骄傲是不能给她以安慰的。对此,他深信不疑。其实,无论是反问语气的排比还是肯定语气的排比,都是沃达夫以极其激烈的感情在嘲讽他所珍视的爱情,嘲讽他所认为的不忠的爱情。
除了怀疑和嘲讽,身患“世纪病”的主人公还有彷徨的病状,小说中还运用了多种疑问句来仔细描述“世纪病”的表现。如“我突然对她说道:‘比莉斯,你到底对我隐藏了些什么秘密?……’”这是沃达夫对情人的疑问,对爱情的彷徨。也有反问句,如上文的一系列用反问组成的排比。这是沃达夫对未来疑虑和彷徨。还有设问句,如沃达夫嚷道:“为甚么?为了证明我不是懦夫;如果不这么做,世人会以为我真是个懦夫。”沃达夫想要确认自己不是懦夫,所以硬着头皮去决斗,但在那场决斗中,却体现了他的懦弱。越是想要证明自己,就越觉得一切都没有未来。所以沃达夫说:“如果我将永远失掉你,你可用不着再给我甚么希望,因为,上帝知道!光凭希望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可见世界在他眼中是灰暗的,唯一可以寄托的是爱情;但爱情给予他的只是痛苦和失望,于是人生就成了黑暗。
正是在这些描写中,作者精细地刻画了沃达夫的畸形而又病态的心理,深刻地反映了他的怀疑和彷徨,袒露出他内心深处的矛盾、痛苦和激情,从而也决定了他与比莉斯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缪塞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身患“世纪病”的青年: 悲观、空虚、缺乏理想,毁坏自己和爱人的幸福。其社会根源,在于小说一开始便提到的拿破仑帝国的崩溃,以及拿破仑英雄主义的幻灭。缪塞正是以这样一个爱情悲剧表达自己对时代和社会的强烈不满。
(刘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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