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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左拉《金钱》

发布时间:2022-11-10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主人公萨加尔搞地产投机破了产,在金融界潦倒失势。为了重新登上黄金王国的宝座,他假借哥哥,即第二帝国的大臣卢贡的名义,联合了几个投机家,创立了一个名为世界银行的股份银行,把工程师哈麦冷多年来束之高阁的开发东方国家的计划付诸实施,并把银行股票拿到交易所去做投机买卖。萨加尔为战胜他在金融界的头号劲敌――犹太族银行大王甘德曼,采取一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抬高股票行情。不到三年,五百法郎一股的世界银行股票上涨到三千法郎。萨加尔和他的追随者们在这场大赌博中被发财的欲望刺激得发狂,拿出自己的全部财产及生命去孤注一掷。最后,萨加尔把银行的全部资金投入交易所,终于库存空虚,无力继续与实力雄厚的甘德曼抗衡,世界银行的股票猛跌到三十法郎,不得不宣告破产。萨加尔被捕入狱,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们走上了破产、逃亡、自杀的绝路,而甘德曼则一口吞噬了世界银行积聚起来的巨额财富。

  【作品选录】

  他又回来坐在桌子前面,嘉乐林夫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他。他的手又在那些纸张中摸索了,这是他准备了一个月的厚厚的一叠文件。他开始讲述他诉讼的经过以及他的辩护方法,仿佛他感到需要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无罪一样。人家控告他的是: 不断地增资以便抬高股票行情,使人相信公司的基金完整无缺;虚构认股而实际上并未缴纳股金,仅对萨巴达尼以及其他的傀儡开立账户,而他们仅以转账方式来付款;发放虚构的红利,采取的方式就是收回旧有股票一律折合成新股票;最后便是公司自己收购自己的股票,大量地疯狂投机,使股票超乎寻常地、玄虚地上涨,于是世界银行因现金枯竭而宣告死亡。对于这一点,他有极丰富热情的解说: 他所作的也无非是一切银行经理都这样作的,只是他是一个有魄力的坚强男子,规模作得太大一点罢了。巴黎无论哪一家信用稳固的银行,它的首脑也都可能一样要坐牢,假如人们稍稍懂一点逻辑的话。人们不过是把他拿来作了替罪的羔羊,代表了一切不合法的人来受罪。再说,这样评价一个人的责任心,真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方式!为什么人们又不控告那些董事呢?如德格勒蒙之流,雨赫之流,博安之流,他们除了拿出席费五万法郎之外,还要分百分之十的利润,他们也参预了一切阴谋手段,为什么不控告他们呢?又如那些财务稽核,其中特别是拉维尼叶尔,他们居然毫不受到斥责,借口说他们无能或说他们是凭良心作事竟免于罪,这是为什么呢?显然这一次诉讼是一种最大的冤枉;因为,像毕式所控告的诈欺取财罪是可以摆脱的,因为他所借口的事实毫无证据;至于会计师们所提出的报告,从第一次查账的结果也认为充满了错误。那么,当世界银行并没有把任何一苏的存款作其他用途,一切存户仍可以收回他们存款的时候,法院根据那两个文件就宣布它破产,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人家唯一的目的是使各股东破产么?倘使是这样的话,这班人当然是成功了,他们加重了而且无限制地扩大了这场祸事。值得控诉的人并不是萨加尔,而是官家、政府以及一切组织阴谋来消灭他,使世界银行死亡的人。

  “啊,这些罪犯们!如果他们能让我自由的话,你看吧,你看吧!”

  嘉乐林夫人望着他,对他那种无意识的态度深为惊讶,这种无意识的态度把他变成真正伟大了。她想起他过去的理论: 大的企业是需要赌博的,在这些企业中,要通过公正的道路赚钱是不可能的,投机可以说是人类越轨的行动,但它是必要的肥料,在这样的肥料中才可以产生进步。以冒昧的手段疯狂地燃烧起巨大的机器,直到这部机器爆炸得粉碎,伤了它所拖载的一切人为止,这难道不是他么?使牌价达到三千法郎,这是一种毫无理性的、愚蠢的越规,难道不是他愿意这样作的么?一个一亿五千万股本的公司,它的三十万股份的牌价竟到了每股三千法郎,那么,这就代表了九亿的资财,这也能够解释说有什么理由么?这样一个数字,即以百分之五算作红利,其数额也是巨大的;在分配这样巨大的红利时,其中有没有一种可怕的危险?

  但是他站起来了,他在这狭窄的牢房中,像一个被关在牢笼中的征服者那样跌跌冲冲地走来走去。

  “啊!那些犯罪的家伙,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他们是完全知道他们所干的事的……我将来一定会得胜,会把他们全都粉碎的!”

  她吃了一惊,不觉反驳说:

  “怎样会得胜呢?你一个苏都没有了,你已经是一个失败者!”

  “当然,”他很苦恼地说,“我失败了,我已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了……所谓忠诚,光荣,那无非是成功后才得到的东西……千万不要让人家打击你,否则第二天人家就会把你看作一个蠢才或者一个小偷了……啊!人家要说些什么话,我是完全猜得到的,你也用不着向我重说一遍。是不是大家经常都把我当作强盗,控告我,说我把数百万的钱都放进了我自己的腰包;他们如果抓着我,还可能把我勒死。还有更坏的一种,是他们耸一耸肩表示怜悯,怜悯我是一个简单的疯子,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但是我如果成功了,你想象一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如果我打倒了甘德曼,征服了交易市场,如果我是一个无可争辩的黄金大王,哼,那又是何等的胜利!那么,我也许是一个英雄了,我也许会把巴黎踩在我的脚下了。”

  她干脆地反驳他说:

  “你既不合乎正义,也不合乎逻辑,你不可能成功。”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住,生气地说:

  “不可能成功?咱们走着看吧!我欠缺的就是钱,就这一点!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还有十万大兵上战场去死的话,他一定胜利,而且世界的面貌也改变了。我么,如果我还有我所需要的几亿金钱拿去葬送在深渊里的话,我还不是世界的主人么!”

  “但是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忿怒地叫了,“怎样,你觉得这些破产、眼泪、流血还不够多么?你还需要别的灾祸,别的家庭被剥夺,别的不幸的人在街头沦为乞丐么?”

  他又急急冲冲地走来走去,作了一种傲慢人满不介意的姿态,一面叫道:

  “难道人生应该顾虑这些事情么?我们每走一步,就会压碎成千的生物。”

  沉默下来了。她望着他走来走去。她的心为寒冷所侵袭。这人到底是一个流氓还是一个英雄呢?她战栗了,她想,他关在这监牢里已经六个月了,他还在转什么样的念头呀!他像一个伟大的打了败仗的司令官,虽然毫无能力却仍在狂想呀!她对周围看了一下: 四壁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小铁床,一张没有油漆的木桌和两把草垫椅子。他,他是在奢侈华丽的生活中过来的人呀!

  突然,他两腿疲乏无力,又转回坐下了。他的低声冗长的说话,似乎是在作一种不自觉的忏悔:

  “甘德曼的确是对的。在交易所中单凭狂热没有什么价值……但是,这个流氓,他,他有什么幸福?他已经没有血,没有感觉神经,他已不能同一个女人睡觉,他已不能喝一杯布尔哥尼酒,我相信他始终是这样的,他的血管中装的只是一些冰块……我呢,很清楚,我过于热情了,我失败的原因没有别的。你瞧,这就是我遭受过若干次挫折的原因。但应当说明,倘若说杀害我的是我的热情,那么,使我活着的也是我的热情。热情携带着我,使我长大,把我送到最高处,然后又把我推倒,它一下子粉碎了它自己创造的事业。享受也许就是自行灭亡……当然,当我想到我这四年的奋斗生活时,所有背离我的都是我所需要的,都是我曾经据为己有的……这,这大约是不可救药。我失败了。”

  于是,他对战胜了他的对方发出了一种忿怒:

  “啊!这个甘德曼,这个肮脏的犹太人,他胜利了,因为他没有情欲……这是整个犹太族的特色。他是顽固而冷静的征服者;他以金钱万能的法宝把各国人民一个一个地都收买了;他在这些人之中,造成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国,他正向这一王国前进。虽然我们用脚踢他们的屁股,向他们吐口水,但你瞧,这一族人,侵略我们,战胜我们,却有好几世纪了。他现在已有十亿资财,他将来还会有二十亿、一百亿乃至一千亿。他有一天将成为地球上的主宰……好几年来,我固执地在屋顶上大声疾呼这件事情,但任何人似乎都不听我的呐喊。当我甚至用我的血来呐喊时,人们却认为这无非是交易所中一个令人麻烦的人。是的,对犹太人的厌恨,连我的毛孔中都有;啊!这种厌恨由来已久,自我出生就种下了根!”

  “多么奇怪的事情!”知识广泛而又以宽大为怀的嘉乐林夫人默默地叹息说,“在我看来,犹太人和别的人完全一样。他们之所以不同我们在一道,是人们强迫他们这样的。”

  萨加尔甚至还没有听见她的说话,便以更粗暴的态度继续说:

  “使我忿怒的是我看见政府也跪在这班流氓的脚下,作他们的同谋者。帝国仿佛没有甘德曼的钱就没有法子统治一样,所以它也就地地道道地出卖给甘德曼了!的确,我那位伟大的哥哥卢贡,他的行为在我看来是令人作呕的。因为,我还没有向你说过,在这件祸事还没有发生以前,我真该死,我还设法和他和解;我今天所以在这里,是他要这样的。没有关系,既然我妨碍了他,他就摆脱我也罢。我只恨他同这些肮脏的犹太人的联盟……你想得到这一点么?勒死世界银行,其目的就是使甘德曼能够继续做他的生意!压碎所有强大有力的天主教银行,说它是社会的危险,其目的就是保证犹太族的决定性的胜利!这犹太族会把我们吞吃掉的,而不久……啊,但愿卢贡当心吧,他将来也会被吃掉!首先,他所依附的权力还是会抛弃他的;而今天呢,他却为了这权力来背叛一切。他那打秋千的把戏倒玩得很狡猾,今天他给自由派保证,明天他又把保证拿去交给专制派。但是这个把戏,其结果必然会割断自己的脖子……既然一切都将垮台,我倒希望甘德曼的欲望如愿以偿;因为甘德曼曾经预言,如果我们同德国发生战事,法国一定会被打败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普鲁士人只消进来拿我们的省份就得了。”

  她用一种受了惊骇而带哀求的姿势请他不要说下去,仿佛他再说下去就会引起雷震一样。

  “不!不!请你不要说这些事。你也没有权利说这些事……再说,对你这一次的逮捕,你的哥哥是毫不相干的。我从可靠方面得来的消息知道,这一切都是司法大臣德甘卜尔干的。”

  萨加尔的忿怒突然减退了,他微笑起来说:

  “啊!这家伙报复了。”

  她以询问的态度望着他,于是他说:

  “是的,我同德甘卜尔,我们从前有过一件纠纷……我预先就知道我会遭到他的报复的。”

  无疑地,她并不重视这段历史,因为她并没有强求他说明。这时又沉默了一会,在沉默中,他又去拿桌子上那些纸张,完全恢复到他原来的思想上了。

  “亲爱的朋友,你来看我,你真太可爱了;你应当答应我再来看我,因为你能够替我出很好的主意,我愿意把我的计划交给你……啊!如果我有钱的话!”

  她匆忙阻止了他,抓住机会想弄明白几个月以来那萦绕于她内心的使她苦恼的一件事。他本人名下应当有的几百万金钱作什么用了?汇到外国去了么?埋在一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树底下的土里去了么?

  “不过你不是没有钱呀!萨多瓦事件你就弄了两百万;你的三千股股票,如果在牌价达到三千时卖掉,那又是九百万!”

  “我么,我的亲爱的,”他叫起来,“我连一个苏都没有!”

  他说这话的声音是那么干脆,那么失望,同时他又是以那么惊异的态度望着她,她只得相信了他的话。

  “在我们的事业不走运的时候,我从来是没有一个钱的……那么,你就知道我是和别的人一道破产了……当然,是的,我卖了,但是我同时又买了回来;我的九百万再加上其他的两百万到哪里去了呢?我很难对你解释清楚……我相信如果要把那个可怜的马佐那面的账也算清一下的话,我大约还会欠他三四万法郎……永远一样,大规模的扫荡一来,总是把人弄得一个苏也没有的!”

  她感到那样地轻松,那样地愉快,以致她对他们――她和她的哥哥――自己名下的破产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也一样,在将来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保留下一个月的吃饭钱……啊!这笔钱,你所允诺我们的那九百万,你还记得那是叫我害怕的!有了它以后,我从来没有那么不安逸过。当人们把我们的钱拿去填补账上亏空的那天晚上,那倒是何等的舒畅!……甚至于连我姑母给我们的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也一并葬送下去了。这自然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我也曾经说过,凭空得来的钱,不是用劳力赚来的钱,我是满不在乎的……你看得出来我很愉快,而且现在我在笑了!”

  他以一种急躁的动作阻止了她,他又把桌子上的那些纸张拿在手中摇晃着说:

  “你别管,我们将来还会很有钱……”

  “怎么?”

  “你难道以为我会放弃我的主张么?……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六个月,我整夜不睡重新拟定了这些计划。只有那些蠢人才说我预先作出结算表是一种罪行,他们认为我们那三种伟大的事业,联合轮船总公司,迦密山银矿,土耳其国家银行,只有第一种事业才可以获得预期的利润!天可怜吧!其余两种事业之所以发生危险,完全是因为我不在那里的缘故。但是,倘若他们把我放了出去,是的!当我再作了主人的时候,你看吧!你看吧!……”

  她请求他不要说下去。他站起来了,他因为两条短腿一站直而长高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喊起来:

  “账已经算好,数字都在这里,请你看吧……迦密山银矿和土耳其国家银行,才不过是我们一种小小的游戏。我们需要的是东方大规模的铁路网,我们需要其余的一切,耶路撒冷,巴格达,征服整个小亚细亚;总之,拿破仑的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我们将以我们的锄锹和黄金做到它……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放弃这一场战斗?拿破仑曾经从爱尔巴岛转来恢复王位,我也是一样,我只要能出面,所有巴黎的金钱都会起来跟着我跑,而这一次将不会再有滑铁卢,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我的计划是完全根据严格的数字作出来的,连任何一生丁钱,都有一定的预算……最后,这个祸害的甘德曼,我们就可以把他打倒了!我只要四亿或者五亿,全世界都属于我了!”

  她终于握住他的两只手,靠近他说:

  “不!不!你住嘴吧!你叫我害怕!”

  虽然她这样,虽然她有些怕,但对他还是有一种赞赏。在这个可怜的、空无一物的、关闭的、与无数活人隔绝的牢房中,她突然有一种充满力量、充满生命光辉的感觉,这是一种希望中常存的幻象,是一个不愿意死的人的顽固表现。她再来寻找她内心的忿怒和对他所犯罪过的厌恶感,却已不复存在。在他造成了这么许多无可挽回的祸事以后,她不是已经判了他的罪了么?她不是盼望他遭到谴责,在被人轻视的情况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么?现在她却仅仅有一点嫉恨罪恶和同情痛苦的感情。他有一种不自觉的和鼓舞人的力量,她又受着他的支配了!这仿佛是大自然中的暴力,可是这种暴力诚然是为人所需要的。不过,这只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懦弱罢了。她在她不能生儿育女的痛苦中,她需要获得无限体贴的愿望中,她自甘这样懦弱;在她被苦难经历摧毁了理性的时期之所以盲目地爱过他,也是这种懦弱的表现。

  “完了,”她不断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中这样重说了好几次,“难道你不能安静一下,休息一下么?”

  最后,因为他踮起了脚,想用嘴唇吻她那一卷一卷垂到额角越发显得她年青活泼的白头发,她却不准他吻,她用一种绝对坚决的、深感忧虑的态度,加强她每一个字的意义说:

  “不!不!完了,永远完了……我很高兴能够最后见你一面,好让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生气……永别了!”

  她走的时候,还看见他站在桌子前面,对这次离别真动了感情;但是不久他又在不自觉地用手清理那些他在急躁时所弄乱了的纸张。那价值两苏的玫瑰花束掉了许多花瓣在那些纸上;他一页一页地摇动着那些纸张,用手拂去那些玫瑰花瓣。

  三个月以后,十二月中旬,世界银行的案件终于在法院审讯。这案件曾经在刑事警察庭审讯过五次,每次都有无数好奇的人出庭旁听。报纸关于这件灾祸写了很多文章;对于如此迟迟才在法庭审问的事也有许多奇怪的传说。法庭所草拟的“案由”引起人们极大的注意,因为那是一篇严格的逻辑的杰作,其间连最琐碎的事情都收集起来利用了,都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了。此外,人们在传说,判决书是早已预定好了的。尽管哈麦冷的诚实坦白一目了然,尽管在那五天审讯日期萨加尔反抗控诉的态度如何英勇,尽管他们的辩诉状如何堂正有力,但法官终究还是判了他们五年监禁和三千法郎的罚款。但是在开庭以前一个月,他们已经取保释放,因此他们算是以自由犯的身份来受审,那么,宣判以后,他们可以利用二十四小时的上诉期离开法国。这样的安排是卢贡所需要的,因为他不愿意身边有一个坐监牢的兄弟,这是他的苦恼。萨加尔乘一部晚车到比国去了,甚至连警察都看见他的出发。哈麦冷,则在同一天到了罗马。

  (金满城译)

  【赏析】

  左拉的长篇小说《金钱》(1891)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十八部,其主人公是卢贡一支的第三代阿里斯蒂德・卢贡,因为要投靠时任第二帝国大臣的兄长皮埃尔・卢贡,化名为萨加尔。萨加尔是一个不讲道德的投机家、野心家,出于一种发财和出人头地的狂热心情,凭借兄长的支持在没有任何资金的情况下居然开办了一个大银行,取名为世界银行。在进行金融投机的同时,萨加尔还让人开发中东地区、开办铁路公司、开采矿山等等,希望从中获利。为了达到目的,他采用一切手段,不管合法还是不合法。由于萨加尔有一定的经验和头脑,有一股拼命的精神,背后又有兄长的支持,因此他的事业最初进行得不错,银行获得了大量中小投资者的青睐,吸收了大量资金,银行的股票面值不断上升,从最初的每股五百法郎升到二千法郎,最后居然升到三千法郎。但是这种疯狂的升值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萨加尔进行金融投机时有一个最大敌手是犹太银行家甘德曼,这是一个异常冷静的只计算数字的金融家。他虽然有亿万财富,却过着非常俭朴的生活,每天喝牛奶吃面包度日。甘德曼有一个基本的理论: 一切股票的牌价如果超过了它能代表的实际价值时,最后肯定要遭到惩罚。所以他认为: 世界银行的股票超过了两千法郎以后那就不正常了;到了三千法郎,简直是失去了理智;那么这些股票最后肯定会像抛在空中的石头一样落下来。果然,当市场出现轻微动荡的时候,世界银行的股票面值开始下跌。而这时萨加尔采取了一个愚蠢的举动: 他为了维持世界银行表面的繁荣,居然收购自己的股票。由于资金有限,而甘德曼则大量抛售世界银行的股票,于是世界银行的巍峨大厦倒塌了。

  《金钱》的主题是表现资本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不管谁失败谁胜利,金钱是没有错误的,错误的是人。在《金钱》中错误的是萨加尔的运作方式,并不是他的整个道德,更不是金钱。萨加尔虽然不择手段,道德上却是遵循当时大多数人的游戏规则,只是他在经济学上犯了极大的错误。左拉在表现萨加尔的事业和他的个性时用一种充满感情色彩的笔触去刻画,去表现,这就流露出作者对萨加尔的赞赏和对他事业的肯定,但对萨加尔最后丧失理智的狂热则不表赞同,因为金融投机需要冷静的思考而不是疯狂的举动。最后左拉并没有将萨加尔置于死地,这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作者的一种肯定方式。在《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作品中,虽然大部分主人公的斗争都以失败告终,有的主人公却明显得到作者的厚爱,例如《萌芽》中的艾蒂安、《妇女乐园》中的穆雷、《帕斯加尔医生》中的帕斯加尔等等。《金钱》中的萨加尔虽然在别的作品中可能是一个不受喜爱的角色,但在这部小说中却得到一定的偏爱。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作者的态度。此外,左拉对金钱的赞赏还通过作品中最受人同情的人物嘉乐林夫人表现出来。嘉乐林夫人承认:“本来是一个毒害者和毁灭者的金钱,现在变成了社会发展的肥料,伟大工程的基础;而这伟大工程一旦实现以后,便足以把各国人民结合在一道,使世界变为和平的世界。她曾经诅咒过金钱,可是现在突然又对它敬佩百倍。削平高山,填平海峡,使地球成为人类的栖息之所,使人类摆脱劳动后仅仅做一个单纯的机器领导者……这一切,不是只有金钱才能够办到么?金钱虽然作了一切恶事,而一切好事也由金钱而生。”整个作品又是以嘉乐林夫人的下述思考来结束的:“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负担呢?那创造生命的爱情,不是也一样不纯洁么?”

  结合左拉在其论文中对金钱作用的赞赏,我们可以说左拉对当时的金钱至上原则并不像他的前辈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一样尖锐地抨击和揭露,而是肯定它的积极的一面。事实上金钱是一个中性的社会产物,谁掌握了它,它就为谁服务,它本身不存在善恶之分。

  左拉曾经在19世纪70年代末写过一篇论文《文学中的金钱》。这篇文章是左拉的金钱观和社会观的一个最好解释,并且充分显示出左拉思想的现代性。在这篇文章中,左拉指出,从前的文学,特别是18世纪以前的文学,其作者不能靠稿酬生活,因为稿酬太低。当时许多作家都依靠国王或者某个大方的贵族发放年金才能够生存。即使有些作家自己有财产,可以不靠年金生活,但也希望得到年金,因为这是一种荣誉。由于作家们都依赖年金,因此他们在写作时就得考虑施主的意见和趣味,这种情况下文学当然无自由可言,于是文学成为依赖的文学。左拉讽刺说:“从属于一个强大的诸侯是对的;这会提高人的声望。那时的整个智力生活都在上流社会的狭窄圈子里活动,在沙龙里和学院里活动。因此,这种文学的精神,如我已加以界定的,完全在于休闲和修辞;尊重常规,可爱而高雅,在一个由于学院式的争论变得狭隘的妇女圈子里显得伟大,尤其靠规则和传统生存,对科学有一种本能的仇视,就像仇视一个总有一天会使常规崩溃而带来全新方式的敌人一样。”左拉认为,到了他的时代,社会变了,文学的风气也变了。这时的作家可以靠自己创作的收入生活了,于是作家获得了自由。当然,说作家可以靠创作的收入生活,那是指成功的作家,也就是受到读者欢迎的作家。左拉认为这样是合理的,因为作家也是社会劳动者,他的劳动产品是为大众服务的,“作品产生于大众,为大众而产生”,因此应该受到大众的检验。那么归根结底是什么让作家获得了自由呢,是金钱。对此左拉宣称:“金钱解放了作家,金钱创造了现代文学!”

  对金钱作用和重要性的肯定不仅说明左拉认识到金钱使作家获得了创作上的自由,而且也表现了左拉代表自然主义思潮所包含的一个重要现代性因素: 那就是将文学作品看成是商品,将作家看成是与其他阶层平等的社会劳动者。其实,从文艺复兴以来,市民阶层就形成了一种将金钱看成衡量一切的最重要尺度的观念。这种观念虽然从一个角度看似乎抹杀亲情和感情,贬低伦理道德的作用,但它在市民与封建社会斗争的过程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就是摧毁封建等级制。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贵族和王公们宣扬自己有“蓝色”的血液,血统的高贵是平民无法得到的,因此理应得到特权。如果金钱成为最重要的衡量尺度,由于人人都可以通过劳动或其他方式获得金钱,那么特权就会最终消亡,社会也就会走向平等。虽然这并非绝对的平等,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种平等,即发展机会的平等。这种平等鼓励人们发挥自身最大的潜力,既为自己也为社会服务,因而也就鼓励叛逆和创新。显然这在当时是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是左拉在《文学中的金钱》中所阐明的一个道理。

  然而,阅读《金钱》,决不可以忽视作品对经济学原理的运用。这是作品认知作用的明确显现,也是左拉自然主义诗学强调科学的一个体现。《金钱》对第二帝国时期金融投机的运作方式做了详细准确的描画,为读者了解当时社会的经济状况和金融发展状况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参考,这是《金钱》这部小说的重要社会价值之一。实际上左拉在《金钱》中以萨加尔的失败所表现出的经济学规律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可推翻的,仍然可以作为交易所或者股票交易中的参考理论。难怪法国的左拉传记作家、《您好,左拉先生》(1962)的作者阿尔芒・拉努,在谈到《金钱》时说左拉是一个经济学家和第一流的社会学家,并且指出,在这一特殊领域,巴尔扎克看不到的,左拉则看到了。拉努的这一评价提醒我们细读、理解和重视左拉的《金钱》与经济学的关系,这也许是许多读者未曾注意到的。

  (高建为)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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