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布尔加科夫小说《狗心》
二 米·布尔加科夫编造这样一个远非科学的所谓科学实验故事,显示了他什么样的智慧,什么样的独具慧眼——或者干脆地说,显示了他什么样的狡狯呢?
总的来说,他用这种手法可以使他塑造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无产阶级,和布尔什维克党,和苏联政权之间的矛盾,或如他认为的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矛盾,能够在一个教授和一只狗之间展开。这给作者提供了一个很大的空间,让他可以纵情地谩骂马克思、恩格斯,谩骂无产者,谩骂共产党和苏维埃政权,而被骂者是无法还口的,如果还口的话,那就是酒鬼、流氓和狗混合一体的狂吠。
作者笔下有高度文明智慧的、仁慈正直的典型是教授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不仅能以他高超的医术使二十年失去性功能的老头子夜夜梦见美女;能够给妇女移植猴子的卵巢,让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再次陷入热恋,而且还能以卓越的识见分析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
菲利普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仇恨无产者。在他看来,无产者远不如沙利克狗那样可爱,在他看来(有时候他是通过沙利克狗眼来看的),“先生”和“无产者”在人中是不同的两类,无产者哪怕穿上呢子大衣也不能使自己像一个“先生”,因为他们不同的是眼神。“啊,眼睛这东西实在了不起,简直像晴雨表:谁个有广阔而坦荡的胸怀,谁个可能平白无故用皮靴踢你的肋骨……全都表现得一清二楚。”“扫院子的人在种种无产者中是最讨厌的无赖,人类的渣滓,最低级的败类。”
不过作者在种种无产者中,倒是要把“像托尔斯泰伯爵的厨师那样‘正经八百的厨师’” 除外的。他眼里的政府女打字员都是粗俗丑陋肯为着一双麻长筒袜出卖身体,给法国人当情妇,因而被糟蹋成肺痨和浑身妇女病的下贱女人。他眼中的苏维埃政权工作人员,全都是不男不女、形容丑陋、思想僵化、满口教条式语言,连教授需要一家人住七间房子都不能理解,企图和他们讲平均主义的愚不可及的人。这些人进屋不知道换套鞋,不知道脱帽子,甚至于敢向教授这样的先生称呼“同志”。教授是和他们有天壤之别的高贵人,可他们竟要和教授住进同一所公寓,以致于公寓下面盛套鞋的地方不得不加锁。而这些事情是革命以前从未发生过的。这些真使教授痛心疾首,感到“公寓里住进这么个败类,简直像生出了个疔疮。”“完了,”“真的完了!”
无可讳言,十月革命胜利最初那些年里,苏联的经济是困难的,因为任何战争之后经济都不能不有一个恢复期,更何况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还面临着十四个帝国主义国家的进攻和国内反革命势力的疯狂破坏。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联政府还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样的人供给足够的高级食品和宽敞豪华的住宅,而普通干部和市民的食品在他们看来都是只能拿来喂狗的劣质东西,他们一闻到那种气味就要反胃。可菲利普们仍不满足,因而大骂“经济崩溃”,而他们认为崩溃的原因则是无产者懒惰和苏维埃政权荒谬。
当菲利普家正在开饭,讨论着喝什么酒的时候,听到那边正在开公寓居民会的人在会上唱歌,这引起他们对社会生活今不如昔的慨叹,对革命,对马克思,对布尔什维克,对无产者的一连串怒骂。当话题转到“经济崩溃”时,菲利普和他的助手有一段对话:
“不对”教授信心十足地反驳说,“不对!我希望你带头放弃使用这个词。这是幻影,是烟幕,是虚幻的假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张开两只手的短小手指比划着说,手指的影子像两只乌龟在桌布上爬动,“你说的崩溃是什么?是拄着拐杖的老妖婆?是老妖婆打碎了全部的玻璃?熄灭了全部灯火?……其实,是这么回事:比如说吧,假如我不在每天下午做手术,而是在家里组织合唱,那么,这里就会开始崩溃。假如我去厕所的时候……小便而不便在池子里,假如季娜和达利雅·彼得罗夫娜也都这样做,那厕所里就会开始崩溃。所以崩溃不是始于抽水马桶的厕所里,而是始于我们自己的头脑里。……他们每个人都该好好敲敲自己的后脑勺……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里既清扫有轨车道,又去安排什么西班牙穷光蛋的命运……何况那些一般说来比欧洲的发展水平落后二百年的人,那些至今还不能很有把握地扣好自己的裤子的人,更是办不到!”
菲利普义愤填膺地讲这些话的时候。其反革命自觉性是很高的。他说:“顺便说一下,‘反革命的’这个词本身也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词。……我的话里……包含的只有健全的理智和生活经验。”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布尔什维克仇恨到无以复加。他说:“如果你关心自己的消化系统,我的朋友,那我就劝您不要在饭桌上谈论布尔什维克主义,也别谈医学。而且千万别在饭前看苏联报纸。”他接着说他通过大量的病理观察,证实那些被迫读《真理报》的人全都“食欲不佳”、“体重下降、膝反射减弱、精神压抑。”
如果说上述这些对无产者和革命的谩骂还都是作者借主人公菲利普和狗的语言和心理描绘进行,还不够生动形象,不够恶毒,不够下流的话,那么这篇小说的下半部分,即狗被移植进一个流氓无产者的睾丸和脑垂体之后,一切都可以更进一步了,因为沙利克夫不仅被作者塑造成了一个无产者、一个“党的拥护者”的形象,而且成了一个受到马克思主义教育,受到苏维埃政权保护、纵恿的莫斯科政府干部的形象,简直地说吧,就是布尔什维克党的形象了。通过沙利克夫这一形象,马克思主义就被简单地概括为“把什么都拿来大家分分”的平均主义;社会主义制度成了限制人们自由的制度,革命者都是可以随意告密,可以随意给人加上杀头罪名的流氓和恶棍。这样的党,这样的政府!绝对不能要,所以,只能对他施加改性手术,使他重新回到狗的位置上。
当然,我们说布尔加科夫在整个小说里只是对苏联共产党和人民进行了谩骂,表现了仇恨,还是不够的,他还表现了他的理想和向往。关于这一点,读者应特别注意菲利普常常独自哼出的两句歌词。这两句歌词会使人觉得它和前后的语气都不粘连,出现得很突兀,因而忽视它的重要性,其实,这是作者精心安排的点睛之处。第一句:“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在静谧的夜幕下。”这一句前后重复达五次之多,而每次都是在谈到当时社会使菲利普极其讨厌,他认为十分龌龊或他鄙弃的事情的情况下,才突然哼出来,所以这实际是他的一句内心独白:黑暗的苏联社会是通向洪荒野蛮去的。另一句歌词则是菲利普在极其优雅的环境中,或者当他摆弄性器官的工作非顺利的时候哼出来的。这一句是:“驶向那神圣的尼罗河畔。”也就是说他向往着一个美好文明的社会。而从整篇小说来看,所谓黑夜里的格林纳达,不过是菲利普眼中的苏联现实;所谓尼罗河畔,不过是他醉心的1917年3月(二月革命)以前的俄国社会。
怎样改造社会,使社会脱离“格林纳达”而通向“神圣的尼罗河畔”呢?菲利普认为把沙利克狗变成沙利克夫的实验所取得的教训就是很好的例证。他说向狗移植一个流氓的性器官固然是一个错误,就是向狗移植一个智者,就是像斯诺宾莎那样的智者的性器官也不行。
“当然,也可以移植斯诺宾莎或者别的什么奇人超人的垂体,从而把狗变成一个具有非常崇高品格的人。但是,请问,究竟为了哪个魔鬼的需要去这么干呢?”
所以菲利普的结论:
“如果一个研究者不是顺乎大自然、与大自然并行地摸索着前进,而要强使问题加速,揭开帷幕,其结果就必然如此:给你一个沙利克夫,吃不了兜着走吧!”
顺乎大自然。什么事顺乎大自然?小说给人们显示的是:不要打乱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不要打扰资产阶级的美梦一般的生活;资本主义是永恒的,别触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顺乎自然。
然而,要人们不打扰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确乎不易,因为有哪些“可恶的无产者”。而这些无产者十分难对付,怎么办?菲利普教授的高见是:
“用爱抚。这是和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唯一可行的办法。用恐怖手段对待任何动物都将一事无成。不论该动物处于什么发展阶段。我过去一直断然主张者一点,现在和今后仍然要要这样断言。他们错误地认为恐怖手段会奏效,错了,红色的,甚至什么褐色的,都不会奏效!恐怖能使神经系统完全麻木。”
这些话是在讲对待动物的方法吗?谁都能听出来它的真实意图,可小说的中文译者还要特意指出这段话是“对社会问题的思考。”他思考的什么?几十年后提出对社会主义国家搞和平演变的尼克松总统读到这段话的话,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会认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医生为先驱或鼻祖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