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贾平凹长篇新作《古炉》
至于为什么采取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在写作《秦腔》时,贾平凹曾经表达过被动和困惑之意,他谈道,《秦腔》之所以与其以往的创作不同,是因为“解放以来农村的那种基本形态也已经没有了,解放以来所形成的农村题材的写法也不适合了”,“原来的写法一直讲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慢慢形成了一种思维方式,现在再按那一套程式就没法操作了”(贾平凹、郜元宝:《〈秦腔〉痛苦的创作和乡土文学的未来》,《文汇报》2005年4月28日)。或许是《秦腔》带来的包括茅奖在内的巨大声誉使贾平凹更自信了,在《古炉》的创作谈中,他更强调选择的主动性以及多年的坚守坚持,并且已经达到相当程度的成熟成功,“到了《秦腔》和《古炉》虽不是怅然一泄的释放感,但很愉悦,基本上能得心应手”(李星、贾平凹:《关于一个村子的故事和人物——长篇小说〈古炉〉问答》,《贾平凹研究》
2011年创刊号,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主办)。而事实上,如果说《秦腔》因为其题材的现实意义,使那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本身就有“实录”价值的话,《古炉》恰因为其题材的历史意义暴露了这种写法的软肋。
在《古炉》里,贾平凹对自己有期许,对读者有承诺,“在我的意思里,古炉就是中国的内涵在里头。……写的是古炉,其实眼光想的都是整个中国的情况”(见封底文字)。这种以一个村子写一个民族、以一个普通个体的逻辑推演整体普遍规律的写作意图,与《红旗谱》别无二致,其写作方法也只能同样是日常细节与意识形态的缝合。如果说《古炉》与《红旗谱》有什么不同,一个是意识形态具体内容的变更——在这一点上不得不遗憾地指出,贾平凹和绝大多数“新时期”以来的老作家一样,思想资源仍停留在1980年代的主流价值观,代替阶级论的是人性论,将“文革”发生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人性恶,解决的方式也是朴素的人道主义启蒙(“我们放不下心的是在我们自己身上,除了仁义礼智信外,同时也有着魔鬼,而魔鬼强悍,最易于放纵,只有物质之丰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备,宗教之提升,才是人类自我控制的办法。”——《后记》)。而落实到小说中,更退归为儒释道传统文化,设置一个“善人”喋喋不休地为人“说病”。——另一个是,确立日常生活本身的独立价值,而不是将其仅作为实现主题的工具,而这一点,其实正是以人道主义反驳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在文学观念上的体现。也就是说,贾平凹《古炉》的写作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精英写作,而不是古代士大夫的文人写作。他的悖论在于,他要小说负载一个启蒙的主题,却摈弃与启蒙思想共生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那些写作手法的作用不仅是引人入胜,更是使主题深入。《古炉》之所以难读,也不仅是读者的快感期盼被阻隔,更是深层的意义期盼的落空,即使是人性恶这样显得简单的主题,也没有能通过文学的利刃剖开历史的岩层,让读者的心灵得到震撼。
同时,由于背负着现代主题的压力,《古炉》的写作又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它松弛但并不放松,这放松也正是相对《红楼梦》《金瓶梅》这样的文人小说而言的。那些看似鸡零狗碎的情节,其实是经过选择的,背后暗暗指向一个主题。人物也没能真正活起来,全书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古炉村,它背后还有一个大大的中国。以贾平凹的生活底蕴和写实功力,一部写农村人过日子的小说应该更有烟火气,有更多让人放不下的情节和人物。想想《红楼梦》《金瓶梅》那些写日常的看家本事,人物的栩栩如生,语言的个性鲜活,细节的微妙传神……《古炉》和它追摹的样本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小的差距,这差距恐怕不仅在功力,也在心态。
还有一个问题是读者意识。虽然是放松地写自家的日子,但曹雪芹等文人作者的心里仍有一个“看官”,这“看官”并非因章回体而虚设,而是一个时时存在的交流对象。交流是小说的基本功能之一,交流对象的预设条件(比如与作者相似的生活经验、文学趣味)越少,要求小说内部的自足性越强。能让生长于“文革”期间贫困乡村的贾平凹等读者轻松自然地走进大观园并且以假作真,说明这个“看官”可以超越时空,这样的小说才是经典,它也实现了写实小说的一个重要功能——认知功能。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