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机器与《春夜》
2021年年底的一个月,急景流年唉,时间在混沌宇宙与疫霾世界哗哗流淌。我沉浸在蔡骏兄的新作《春夜》里,几不可自拔。自《荒村公寓》之后,我重新来研习他的文本,其间已逝去十多年,经过十余部长篇小说与四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四五百万字西游取经般的艰辛磨砺,他已经由一名崭露头角的网络青年作者,成长为殿堂级的小说家之一,足以代表我们“70后”一代人的文学创作实绩。围绕着“爱与坟墓”这个人类永恒之主题,他的文学畛域,也由唯美感伤的悬疑墓园出发,如息壤一般,成长为悲欣交集的婆娑世界,终得破除所谓纯文学与类型小说画地为牢的自限魔咒。我是在湖北乡下老家的灯下,读到《春夜》的最后一页的,目光在强迫症般的五次改稿的记录上停留了半天,然后推开椅子,披好棉衣,上到三楼的阳台上抽一支烟。楼台之外,是云梦泽的寂寂冬夜,草木荒荒,天上寒星历历,不停地有飞机闪着尾灯,在群星中间,萤火虫一般,南来北往。我在手机上写微信给蔡骏:“《春夜》既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小说,又是都市小说、悬疑小说、自传体小说,将中国的古典传奇传统和西方的长篇小说传统结合起来,我在老家读完,振奋,祝贺骏兄,虽然有点迟。这是我们这代人,能够写出的杰作。”
我们行内的人,都明白工业题材的可贵。究其实,还是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国家,进入工业社会晚,又时间短促,由清末到民国,再到新中国,由燎原的星星之火,到门类周密的全工业体系,大概是花掉一百年左右的时光,历经三四个世代。一百年后,我们又因为技术的飞跃,向信息工业与数字化社会狂飙转进,不出意外的话,以重型机器为中心的社会形态,可能也只好封闭在区区一个世纪了。这是一个短暂的钢铁的春夜,降生在这个春夜里的作家,自然是稀少的,也是有福的,是喜悦的,也是痛苦的,他既要写出赞歌,又要致上悼词。蔡骏是工人之子(父亲指甲缝里常年有机油),由工人的社区医院里出生,在苏联式红砖楼工人社区里度过完整的童年与少年。与进城“50后”、下乡的“60后”比较,他们是避开乡村桃花源,在工业的乌托邦,倾听着机器的轰鸣,抚摸着冰凉的钢铁,嗅闻着机油气味,全天候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就像我小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会离开乡村,梦想是忙时种地、闲时做一名木匠一样,忙着装配矿石收音机的少年蔡骏,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他的梦想,大概是造出汽车与永动机之类。这样沉浸式的人生体验,与道听途说、田野调查,甚至是人类学的深描都不同。作家被命运抛入工人社区,他的上手世界、周围世界、生活世界首先被机器所主导,他首先要回应的,是“春申机械厂”这个已经在此的钢铁大他者。
所以在《春夜》里,机器也是主角。机器由精通车铣刨磨的、有男性气质的、义结金兰的工人师傅们制造、装配出来,又去生产更多新的机器,再生产出工人们的生活,以及他们以子女、师徒为次序的代际传承。机器是工具,是象征物,也是工人叙事的线索。蔡骏小说中的机器还不仅如此,它们承载着祝祭的功能。死于1990年春申厂语焉不详的谋杀案的建军哥哥,将他的青春献给了永动机。这在后来的《蜀山剑侠传》与《射雕英雄传》里都有回应,所谓的人剑合一、人车合一,并非是升级出善良的钢铁侠或者邪恶的机械怪兽,而是要生成技进乎道的共同体。所以机器有灵,工人有义,这可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工业化进程中最迷人的地方:狂暴的机器没有被资本掌控,将工人们推向异化的悲惨境地,而是与工人们互为主人,结成了灵与肉的同盟。当然,这也是蔡骏的工人叙事最迷人的地方,他将这一段灵光写出来了,充满了由无意识之海里涌现出来的脉脉深情。
由这个工业的无意识之海里,涌现出来的还有蔡骏精湛的叙事技艺。蔡骏默默研究古今中外小说家、导演们的文本,大概有很多年,在他列出来的名单里,有蒲松龄、徐邦维、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森村诚一、夏树静子、铃木光司、松本清张、东野圭吾、斯蒂芬·金、丹·布朗、爱伦·坡、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高罗佩、卡夫卡等,可以见证一个作家在书房里漫长孤寂的学徒生涯,一如张海在工厂车间中的学徒期。公案、推理、侦破、悬疑小说,固然有“破案”“解谜”“破译密码”“捉拿凶手”等程序化的、交给读者去同中求异的路数,但蔡骏对这些中外师傅们玩转的线性叙事显然并不满足。他谈到过他对博尔赫斯“圆形废墟”结构的欣赏:“在我的许多小说里,故事都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任意地在故事的轨迹上截取一点,都可以为你打开一个秘密的暗门。”这样无数条“贪吃蛇”一般构成的圆环,通过倒叙、预叙、闪回等策略,回旋在逐渐展开的故事中,将人物与事件卷入其中,将之前的线性推理故事综合成循环往复的悬疑簇集。
但我还是怀疑,这些后天对叙事技术的学习,真正的作用,大概还是激活了一个工人的孩子对机器结构的先天领悟能力:与其说他在用“圆形叙事”的技法讲故事,不如说他在用设计复杂机器图纸的能力讲故事。“我”组装的矿石收音机,是依据电路的原理,将各种电子元件通过纵横的路线连接起来。当这个结构通电之后,它就有收纳全世界的消息的能力,再向前一步,甚至可以超越共时的局限,接收到过去或者未来的消息。“我”的欲望对象小荷,虽然也有蔡骏“聂小倩”式女主角的影子,但这个聂小倩毕业后入职江南造船厂,能够画出“好望角级游轮、10000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的设计图纸。“我”父亲老蔡师傅,领着工友与徒弟修理已经嵌入老厂长魂灵头的“红与黑”:“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这辆涅槃重生的桑塔纳,成为春申厂的“厂魂”,也成了这部《春夜》的“文胆”。“我”的好友张海,父亲的徒弟,实际上是“我”的另外一个分身,他送给“我”的礼物行星齿轮,是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汽车变速箱配件:
在我手掌心转动,太阳贴贴当中,俨然是哥白尼的上帝,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由近及远,各司其职……张海的行星齿轮,发出咯咯咯声音,齿轮与齿轮摩擦,每一颗行星都掉转方向,围绕太阳转动,也围绕着月亮转动,围绕地球转动,围绕上海转动,围绕巴黎转动,围绕苏州河转动,围绕塞纳河转动,围绕春申厂转动,围绕我爸爸转动,围绕厂长转动,围绕红与黑转动,变成一颗陨石,穿破大气层,跌跌冲冲,打了地球一拳头,冒了火星,哧啦哧啦,呼呼烫烫。张海从未消失,他一直在我眼前,一直在转动,如星辰,如浓雾。
我们可以将《春夜》的结构看作是“我”的收音机线路,或者老蔡师傅重建的红与黑的结构图,也可以看作是小荷画出的船舰的图纸,但它最接近的,可能就是张海的这个“行星齿轮”。作者正是这样,通过对近百年时间的压缩,对以春申厂为核心的世界空间的压缩,对春申厂三四代人并与之相关的全世界的人们的压缩,来建立起飞快旋转的叙事结构。《春夜》的叙事,也特别具有回旋的速度感,一种强大的内爆的力量,也因此成为一个以春申厂为核心,向宇宙展开的召唤结构。
顺便说一下。我引用的这一段,也可以成为分析《春夜》语言特色的例子。这些句子短促、精确,来历不明,有一种加速的速度感。评论家刘艳说《春夜》是“文学实验”,由语言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量子加速器的实验吧。她说《春夜》“如汉赋般华丽铺排的流畅叙事,与小说暗蕴和层叠的隐喻、象征和复杂意象俱在,并且交相辉映”,指认的正是这个“五星齿轮”叙事技术。她说《春夜》“如汉赋般铺排富丽的语言,多是短句,几乎颠覆了你对于纸上阅读小说的所有既往经验”,并引用已故评论家黄孝阳的话:“感觉句子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是有清脆声响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好,汉赋般铺排也好,其实都还没有将这样一种量子加速一般的文字内爆的力量描写出来,因为这样的文字,不是诗经楚赋,也不是唐诗宋词,它已经离开了田园牧歌,是一种工业的、机器的、粒子的、电流的语感,它有一点像当年惠特曼诗中写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这是一种灵与肉,田园与机器交会的新的汉语。
话说回来,“行星齿轮”并不是《春夜》里最高级的“构形”技术。“我”的最初的使命,其实是要接受建军哥哥设计永动机的任务。“费文莉打开抽屉,翻出一卷图纸,也是复印件,我慢慢交打开,像荆轲刺秦王,一点点暴露出督亢地图,密密匝匝线路图,写满数字跟英文,蝇头小字说明,直到图穷匕见,永动机,像一只摩天轮,挂了几十只吊厢。”“电唱机里,意大利语歌词,拆分成蝇头小字,重新排列组合,一点一点印到图纸上,绘图笔勾勾画画,空白几块,填得扑扑满。建军说,赞。永动机转起来了,却没有发动机声音,转得安静,速度却是飞快,好像吃了枪药,赶了要去投胎。图纸上的汽车,由二维升到三维,真的变成一部车子,跟红与黑一式似样,进气格栅上车标,变成春申厂的厂标。建军坐上去,点火发动,挥手说,再会。我说建军哥哥,你去啥地方?建军说,来世。永动机的红与黑,掸破小房间的墙壁,冲出春申厂大门,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去吃孟婆汤了。”所谓的永动机,就是机器凭借复杂结构最终获得了主体性,得到了解放,与制作它的人,达成了主体间性。
小说里,这样非凡的机器,作为新中国一代代工人们的最高梦想,现在已经交给了“超导托卡马克可控热核聚变(EAST)”团队,这个模型能否成功,事关地球的命运。原力与欲望裹挟着我们,加入这个无比复杂的叙事机器,在其中演绎我们的命运。
在《春夜》里的“我”,可能没有办法完成永动机的设计,但是,《春夜》之外的作者蔡骏,却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永动机”般的文本,它是一个压缩时间与空间的非凡的结构,精微而复杂,玄之又玄,以非凡的速度在旋转之中,在这机器的春夜,“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一种奇观文本,已经被这个大师们的刻苦学徒创造出来,涌现出全新的诗意。至于这个机器与“都市”,与“悬疑”,与“自传体”的关系,新年里,我们得空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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