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长篇小说《你是我的人质》
鲍贝长篇新作《你是我的人质》于2011年10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扉页的献词里,她写道:“献给我的母亲。献给所有在新时代里爱恨交加浮沉挣扎的父母。”
这是两句诚实而平淡的献词。如果按照出版的惯例来看,甚至不无客套。读完这部长篇,回头再去想扉页上的这两行字,你的感觉也许会有变化,大约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的情绪会在你的胸间猛然激荡开。小说所传达的焦灼、动荡、慌乱,乃至人性的挣扎,让人无法释怀。于是我们禁不住要做出如此无理的揣测:这两句献词一定是一种刻意的隐忍。
这是一部残酷的小说。小说的写作者是鲍贝,故事的讲述者是“她”的母亲;她是“小艾”,她的母亲是“陈招娣”。小说以“春”“夏”“秋”“冬”分章,选取母亲陈招娣作为惟一视角,小说的叙事任务,正如生儿育女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负一般再次全部交还给了她,作者鲍贝冷眼旁观,我们则成为听众,聆听她“爱恨交加浮沉挣扎”的心灵史。
我们隐约可知,这位母亲已近暮年。对这样一个“碎嘴的人”,小说家尽可能地保证了她言说的自由,让她“追着那些年代久远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的事”,“把它们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这显然是她的一相情愿。暮年之际,被时间氧化的平静下,暗礁和潜流不断,面对越来越不熟悉的生活,面对这个变得很快的世界,她大约仍然没有办法理出个头绪来。
如果让这位母亲一意孤行,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小说将不成其为小说。作为“旁观者”的鲍贝,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视角的选定,决定了叙述者母亲的必须自由;而另一方面小说之为小说的特质,则要挟着写作者必须警惕写作的实录化,寻找“自由叙述”的限度。这其实也是一种“人质”的关系。作为被呈现者的母亲,与作为最终呈现人的小说家,成了一对矛盾。互为人质。这部长篇的一个成功之处,便在于对此种特殊“人质关系”的协调与平衡。所以,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叙述中,我们才不致于迷失,被那个碎嘴的母亲搞得糊涂而心烦意乱。在这部长篇中,小说的“故事”和“结构”极为紧密的粘连,便恰如界碑和道路之关系。由若干重要事件和若干重要场景的串联,母亲陈招娣的生活、情感和精神世界得以充分展露:家族关系下的城市生活与不断遭到撞击的乡村生活。
家族关系对应的“事件”占据小说的大部分篇章,主要有外孙女出走事件、儿子小坤的离婚事件及其建筑公司的一系列“事故”、妹妹才娣的家事。这些事件之外,在母亲陈招娣的口述中,还有对两个人的“描摹”非常重要:小坤他爸和小坤他姐小艾。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透过母亲陈招娣的叙述口吻以及评论语气,我们即可触摸到她的精神世界。小坤他爸和她基本是一体的,她的态度与小坤他爸的行动也基本一致,对小坤他爸不断“制造”的许多“麻烦”,她基本持肯定态度。对小坤他爸偶尔的抱怨,停留在夫妻之间日常生活的“简单冲突”层面,并无价值观的根本冲突。小坤他爸被变相地“遣送”回家,她也紧随其后,在冬天离开城市,离开小坤的私生女乐乐,离开小坤和小艾,从反面也说明他们价值观的一致性。他们是夫妻,是一代人。
小说的“人质”主题,集中于她对小坤、小艾的观察、描述和判断,对小坤和小艾这一代,她内心的评价,则是不解甚至批判的。毫无疑问,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合时宜近乎专制的母亲形象。她颠覆了我对“母亲”一词的想象和理解。从小说的叙事人和小说的题目去推断,母亲陈招娣正是“人质”的挟持者。一位母亲,变作一名“准暴徒”,钳制着他们的生活——读完小说,如此的念头在你心里浮荡,你会作何感想?我于此,是颇为伤感的。我不禁要问,一个本应该最温暖的人,却变作一个最冷酷的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特别有意味的是,在母亲陈招娣颇为不满的叙述下,我们却能够感受到小坤和小艾对她的宽容和理解。但这种宽容和理解基本是无效的:她并不买账。小坤和小艾所做的,其实仅仅是出于亲情,在价值观上他们没有丝毫的动摇,他们的举动更近似于无奈的妥协:他们觉得,他们比自己的母亲更对。
母亲陈招娣的乡村生活,主要有两个层面,黄大仙、三婆大约可作为她精神生活的写照,而拆迁事件则是她存在的现实。在城市中,她无法适应,她孤独地离开,回到乡村,而乡村也即将被拆毁,拆毁的实施者,正是她的儿子小坤。小说最后,“听见哭丧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离开了这个让她“爱恨交加浮沉挣扎”的世界。
从家庭伦理的角度去看,《你是我的人质》向我们展示了温暖亲情背后特别残酷的那部分,它不一定具有现实的普遍性,但它提示我们那部分的真实存在: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人质”一词,细小如针,满是寒冽的光,让一再回避、退缩、妥协的我们无处躲藏;更像一只粗鲁的手,面无表情地将一直沉溺在温情茧蛹中的我们拎了出来。这的确是一个新的发现——“人质”的肯定,大约可作为对“娜拉走后怎样”的另外一种回答。幸福的彼岸是不存在的,自由也仅仅是一个桃花源,一个乌托邦。永处“人质”的境地,便是我们的命运。
中国当代社会迅猛变动的背景,决定了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代际视野的必然存在。70年代生人的作家所处文坛位置的尴尬与否,都只是一个文学功名的问题,与创作主体无关,更与艺术评价无关。评论家指出的,他们对日常生活的痴迷以及对边缘状态的叙说,在我看来,只是表象,更准确一点讲,是练习与进入的开始。作为被“双重教育”(“文革”后正规教育的开始以及家庭教育的“正常化”,精神成长期市场化浪潮的社会教育)的一代,这一代作家对于历史和社会的书写其实是被遮蔽和曲解的。
《你是我的人质》,在鲍贝创作之路上的重要性,在我看来正在于此。由一位母亲的心灵史,我们得以进入当代中国丰富而斑驳的社会历史图景。小坤和小艾的生活,处处可见一个年代的精神印迹。是人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人?母亲哀婉的叙述和独白之外,总有一个身影时隐时现。这个人的目光,无奈而深情,柔弱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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