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大地上寻求理想:《九月寓言》
张炜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 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殿军之作,它所描写的是一组发生在田野里的故事,具有极其浓厚的民间色彩。小说写了一个“小村”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历史,它由三类故事所组成:一类是传说中的小村故事,一类是民间口头创作的故事,还有一类是现实中的小村故事。第一类故事带有传奇性,如流浪汉露筋与瞎眼女闪婆浪漫野合的故事,如农民金祥千里买鏊子改变了小村的食物方式的故事,等等;第二类故事主要是通过人物之口转述出来的历史故事,明显经过了叙述者主观的夸张与变形,成为口头创作文本,如金祥忆苦,独眼义士三十年寻妻的传奇,等等;这两类故事的民间色彩极强,似与具体时代的意识形态无关,即使有个别的故事脱胎于时代烙印,如忆苦大会,但经过了叙述者的艺术加工,也使之充分民间化了。只有第三类故事即描写现实中的小村,才隐隐约约地透露出70年代中国农村的信息。但由于小村历史是以寓言化的形态出现,所以,小村其实是一个基本处于自在状态下的民间社会。
小村历史本身就是一则寓言。作家将叙述时间的起点置于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村姑肥和丈夫重返小村遗址,面对着一片燃烧的荒草和游荡的鼹鼠,面对着小村遗留下的废弃碾盘,肥成了小村故事的唯一见证人,其他一切都消逝殆尽。全书共七章,第一章采用了肥夫妇俩的视角来回忆往事,但自第二章始,作家作为一个独立的叙事者,正式插入故事场赴,由回忆带来的真实感逐渐为寓言的虚拟性所取代。小说的结尾处,作家不再回复到叙述的起点,而是结束于小村历史的终点:在一场地下煤矿的塌方,也就是村姑肥背叛小村祖训、与矿上青年私奔的时刻,一个神话般的奇迹突然出现:
无边的绿蔓呼呼燃烧起来,大地成了一片火海,一匹健壮的宝驹甩动鬃毛,声声嘶鸣,尥起长腿在火海里奔驰。它的毛色与大火的颜色一样,与早晨的太阳也一样。“天哩,一个……精灵!”
这个结尾使小村的历史完全被寓言化了,由回忆始,由寓言终,当事人的回忆在缠绵语句中变得又细腻又动听,仿佛是老年人讲古,往昔今日未来都成混沌一片,时间在其中失去了作用。
小说的无时间性不仅仅指那些独立的传奇故事,它还包括一些故意摆脱了历史参照系的现实性事件,就好像一般寓言作品中经常使用的“很久以前”、“古时候”、“从前……”等等不确定的时间概念,使故事本身与时代背景相分离一样。这一特点在《九月寓言》里表现得相当突出。如第六章“首领之家”,集中写村长赖牙一家的故事,暗示了乡村权力者的淫威与丑陋,若把它放在7 0年代初的政治背景下去理解,可以找出许多时代的蛛丝马迹,但作家显然有意回避了这类表面的影射,而在赖牙和大脚肥肩夫妇的家庭生活里插入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大脚肥肩虐待儿媳妇的惨剧,另一个是大脚肥肩三十年前的情人独眼义士寻妻的佳话,这两个故事都描写了大脚肥肩的狠毒、刁辣、薄情和心理变态,但更主要的作用是把一个本来含有现实政治内涵的家庭故事消融于民间传奇之中。同样,第二章写疯女庆余逃荒到小村,暗示了6 0年代初“自然灾害”在农村的可怕后果,但这个故事的现实悲剧很快又被农民金祥千里买鏊子的传奇所冲淡。从中可以体会到小说的叙事特色:作家采取了“寓言”的笔法,一次又一次地在现实故事中插入无特指时间性的叙事,把故事从具体历史背景下扯拉开去,扯拉得远远的,小村的历史游离开人们通常所认识的历史轨迹,便展示出无拘无束的自身的魅力。
于是,正如有的评论家诗意地指出:“《九月寓言》造天地境界,它写的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小村人的苦难象日子一样久远绵长,而且也不乏残暴与血腥,然而所有这一切因在天地境界之中而显现出更高层次的存在形态,人间的浊气被天地吸纳、消融,人不再局促于人间而存活于天地之间,得天地之精气与自然之清明,时空顿然开阔无边,万物生生不息,活力长存。在这个世界里,露筋与闪婆浪漫传奇、引人入胜的爱情与流浪,金祥历尽千难万险寻找烙煎饼的鏊子和被全村人当成宝贝的忆苦,乃至能够集体推动碾盘飞快旋转的鼹鼠,田野里火红的地瓜,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融入了造化而获得源头活水并散发出弥漫天地、又如精灵一般的魅力。”8 这种天地境界的造化并不回避小村人物质财富的极度贫乏,但作家更强调的是他们的近乎可怜的精神需要。相传小村人的祖先是一种叫“鯅鲅”的鱼,有剧毒,谁也不敢碰。其实这不过是反映了正常社会对小村的拒绝心理,“鯅鲅”不过是“停吧”之误传,小村的历史起源于流浪人,他们从四面八方逃难到平原上,感到疲惫不堪,于是一迭声地喊:停吧,停吧,就这么安下小村来。所以,小村社会形成某种无政府状态,小村人的心理依然向往着无拘无束的田野流浪生活。小说里的民间传奇故事都与流浪有关,而且当描写到小村青年男女在夜色苍茫中无目的奔跑的意象时,总是洋溢着青春蓬勃的生命力,也可以说,这样的田野聚会与奔跑对小村人来说就类似于民间的狂欢节,是他们所确认的精神需要。“忆苦”也是一种类似民间聚会的集体活动,“忆苦”是“文革”时期统治集团的一种统治术,具有鲜明的政治目的,然而这个严肃的政治活动在社会底层的民间却产生另外一种含义,金祥与闪婆这两个传奇人物都是“忆苦”的好手,尤其是金祥忆苦,成了幸福的提醒者:“在寒冷的冬夜里,给了村里人那么多希望,差不多等于是一个最好的歌者。”实际上忆苦的政治目的在民间已经很不明确,人们从金祥那种充满神奇、惊险、刺激、怪诞的民间故事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就仿佛今天青年人期待听一场流行歌曲。金祥是一个出色的民间歌手,他把“忆苦”这个沉重的话题转化成充满趣味与魅力的精神食粮,填补了小村人在漫长冬夜中百无聊赖的心理空间。
张炜笔下的小村历史可以用“奔跑”和“停吧”的意象来涵盖。一旦由“奔跑”转换为“停吧”,便是善良渐退,邪恶滋生,兽欲开始取代人性力量,于是有了男人摧残婆娘,恶婆虐杀媳妇,也有了男人间的自相残害。小村的历史就是一个寓言,有人性与兽性的搏斗,有善良与邪恶的冲突,也有保守与愚昧对社会进程的阻碍,一切冲突都可归结为“奔跑”与“停吧”的转换。小村最终在工业开发的炮声中崩溃、瓦解、消失,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叹息:世事变了,小村又一次面临绝境,又该像老一辈人那样开始一场迁徙了。“停吧”时代行将结束,小村人将在灾难中重归大地母亲,将在流浪中重新激发起蓬勃的生命力。结尾时的宝驹腾飞,或可以说是小村寓言的最高意象。
(编辑:moyuzhai)“诗要依赖对生命的觉悟力、洞察力,特别是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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