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写作中的反叛意识:《动物凶猛》
王朔发表于90年代初的中篇小说《动物凶猛》 ,在他本人的创作史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他在这部作品中唯一一次不加掩饰地展示出个体经历中曾经有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他的自我珍爱的纯洁的青春记忆:激情涌动的少年梦想与纯真烂漫的初恋情怀,并且追忆与自我剖析的叙事方式为这些内容带来了浓郁迷人的个人化色彩。尽管望朔的写作多带有商业气味,但《动物凶猛》却是一个例外,至少也应该是王朔作品中最少商业气味的一篇,(事实上,它明显地有别于他在此前所努力经营的商业性写作,而在它问世之后他几乎完全转入了影视剧的策划与创作),它比较多的应属于他本人珍视的、为自己而写的那类小说,即他自己所认为的“或多或少都含有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有过去日子的斑驳影子。写存在过的人和生活,下笔就用心一点,表情状物也就精确一点”. 或者也可以说,这篇小说中有着超越通俗读物的审美趣味之上的个人性的内容,这才会使得它能够为当代文学世界提供出创造性的新视界和新感受。
《动物凶猛》的主要情节颇具王朔的一贯风格,只是人物的年龄变小,但仍能看出叙述者的身影即代表着《浮出海面》、《玩得就是心跳》、《顽主》这类作品主人公的少年时代,他和玩伴们之间的相互调侃、性幻想和打群架,也可看作是长大后颓废与犯罪行为的雏形。至于女主人公米兰的形象,则无疑是王湄、吴迪、于晶与李白玲[10]这两种女性类型的结合,兼具天真明朗与放荡妩媚这两方面的特点,叙述者由米兰的身上获得了情感的最初唤醒,而最终导致性强暴行为,这似乎也是相当多的王朔小说中所隐含的男女情爱线索的某种原型。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所有曾经在王朔其它作品中出现过的情节因素,在《动物凶猛》中都大大减弱了构筑情节的功能作用,更多地显现为互无直接关联的经验印象,它们出现在作品里的主要功能不是为了讲一个大众爱听的故事,而是依照叙述者回应内心情感的思绪活动而融和成为一个整体,塑造出了一个记忆里面鲜活纯朴的青春世界。
其中最基本的叙事动力源于叙述者重拾逝去时光的情绪冲动。他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有一个长久不变的故乡可以寄托“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但是在他居住的大城市里,个体经历中过去的事物全都已经彻底消失,“没有痕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除非他去向记忆里追问和想象。当然之所以会有此冲动,是因为过去有着许多现在难以觅得的美好事物,比如十五岁时作为部队大院里无人管教的男孩他所获得的“空前的解放”,又如他当时对女孩和性所持有的既纯洁又脆弱的态度,尤其还有他所无法抑制地自由萌生出的对米兰的爱情。那种空前的解放与文革后期的特殊气氛结合在一起,成为故事最初的动因:他在政治及个人生活空间双重的无政府状态下,得以尽情发展了一种令他迷恋的恶习,即打开别人家的门锁入内闲逛,这使他有机会得到一个秘密的经验进入米兰的房间,在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中见到照片上的她,而这个鲜艳夺目光洁的女孩带给他的震撼立即唤起他心中懵懂的情感。此后叙述者的回忆无论怎样分散,但都会远兜近绕地回到爱恋米兰的主题上来:他设法与她相识,“像一粒铁屑被紧紧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后”,与她在一起结成一种富有暗示的诱惑、但又单纯清白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令他无比欢悦,使他体验到了人生中最初的巨大幸福与迷乱的情感,成为他记忆中最宝贵最不愿丢失的部分……但随后由于虚荣心的驱使,他迫不急待地将米兰作为自己拍上的女孩介绍给玩伴们,这个举动逐渐导向了他记忆的混乱与中断,使他不得不在叙事的中途停下来解释说:“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须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令他产生不真实感觉的原因,归根到底是米兰与他的玩伴越来越好了,这给整个小说的色调带来了180度的大转弯。首先是米兰那单纯明朗的形象中显现出了放荡的面目,甚至在叙述者的记忆里从高大美丽变成了丑陋下流、浑身臭气的坏女人,那种朦胧初恋的美好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作品里增强了叙事的不确定性,回忆里的阴影一旦出现便有了越来越强大的破坏力,果然它终于导致叙事完全走向了崩溃:“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构了。……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可我还是步入了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作。……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叙述者极不情愿地道出真相,原来他与米兰的恋爱故事完全是他伪造出来的,事实是他和米兰从来就没熟过,只是那年夏天“我看到了一个少女,产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想象。我在这里死去活来,她在那厢一无所知。后来她循着自己轨迹消失了,我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于是这里打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大门:真实的但并不如意的和伪造的却极其绚丽的,叙述者经过一番自我说服,还是放弃了真实而选择在虚构中完成这个探索记忆的过程。然而经过拆穿之后的虚构难以再美丽起来,叙述者后来强暴了米兰,但他并未因此如愿地得到性的满足,反倒使他少年稚嫩的心灵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作品中在最后的段落里反复借游泳的动作刻画出他陷入虚无之境无法挣脱的内心感受,这段美好记忆的破灭即在于,只要逾越了天真单纯的界限,绚丽的想象之物便也失了味,而成为令人绝望的存在“能感到它们沉甸甸、柔韧的存在,可聚散无形,一把抓去,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泻出、溜走。”最值得玩味与寻思的是,叙述者为什么要(不惜冒犯读者信任地)公开这段情感记忆的虚构性质。显然他是要以此来袒露出往事中照亮自身生命历程的阳光,那其实是他唯一能够借以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的、但却曾丢失殆尽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不由自主地采取叙事上的冒险行为,最终剥落故事所有的外在包装,包括故事本身,然后显露出来的便直接是一个少年在一个大而破的混乱时代里无所拘束的欲望和自由自在的情感方式。这个违反小说叙事常规的行为,使这种情感的感染力绝对超过并压倒了纯粹情节所具有的吸引力尽管为了避免矫情,这种情感的表达自始至终一直处于某种压抑的状态,但即便是被压抑着,它依然是整个作品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事实上,如果我们认可叙述者对故事虚构本性所做的坦白,那么整个故事(他和米兰从相识到相熟的故事)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场白日梦想,潜隐在这场大而清晰的梦境之下的,即是由时代的氛围和个人欲望所交融生成的骚动不安的懵懂情感。
这种失而不能复得的情感方式,显然是王朔所最为留恋的事物:在那样一个无秩序无束缚的时代里,尽情地凭借自己那最初萌动的欲望冲动来创造出仅仅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想象空间。那是人一生中最为坦荡的情感,是无知而单纯的,是粗野而强大的,他对这情感以及生成这情感的欲望冲动是那样钟爱,以至于不惜在叙事中做得夸张,甚至自相矛盾他顾不得这些细节,因为最要紧的是这情感可以得到纯粹而绝对的表现。所以米兰第一次出现在叙述者视野中的那张照片是如此美丽,她的笑容真正地灿若阳光,显得超凡脱俗,仿佛可以穿透一切时间的壁垒,永远地激发起无可名状的爱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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